李清照研究中的「問題」與「主義」

時間:2017-7-24 9:42:12原創:大公網

尼 三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作者艾朗諾(Ronald Egan)是史丹福大學漢學講座教授,專攻宋代文學藝術,對於宋人筆記的掌握運用尤為嫻熟,曾將錢鍾書《管錐編》選譯為英文。這書原名《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二○一三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問世不久,就有中國學者寫過評論。書中部分內容,此前也以《才女之累贅:李清照的重塑與再造》、《才女的重擔:李清照〈詞論〉中的思想與早期對她的評論》、《散失與累積:明清時期〈漱玉詞〉篇數增多問題》等為題在中國的學術刊物上發表。此次《才女之累》的出版,讓讀者有機會窺得全豹,感受作者在此課題上用力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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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省章丘市李清照紀念館內,有黃盛璋題寫的「李清照故居」五字 網絡圖片

艾朗諾的李清照研究,傾注濃郁的問題意識,致力於探討傳統中國女性的文學創作及人們對此的看法。書的第一章對宋代史料中的女作家作了一次概覽,指出歷史對女性寫作的擇取尤為嚴苛,淘洗掉了多樣化的風格,流傳下來的女性詩詞往往迎合了一種固化的情感表達。李清照作為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員,無疑是探究此問題極好的入口,她是一個成就卓著的文學家,她有喪偶、守寡、再嫁、離異的經歷,她親歷了宋代戰亂顛沛的時期,而或許更重要的是,她的形象被建構之時,正是主流思想嚴苛批評寡婦再嫁的年代。

獨闢蹊徑的女性主義

當然,這些問題在李清照的研究史上並不新鮮。艾朗諾獨闢蹊徑之處在於引入了女性主義的視角,借此挑戰李清照的傳統解讀模式。他坦承:「我並不研究女性主義理論,而是依憑女性主義的相關研究對老問題提出新方法,促使人們反思李清照其人其文。」前文提及的存世女作家風格被塑造的過程,實際就是女性處於被塑造、被支配地位的表現,對這一問題的揭示,本身就含蓄地表達了女性主義的基本態度。艾朗諾這本書中的「女性主義」,大都以類似的姿態存在,即更多是作為一種態度或關照,而不僅是分析工具。在書的第二章中,艾朗諾細緻而頗有見地解讀了李清照的《詞論》。這是一篇夾雜史論的文學評論,表達了李清照對詞壇的看法。有意思的是,文章以「李八郎」的故事開頭:

開元、天寶年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座末。」眾皆不服。既行酒作樂,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晒,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

李清照講完這個故事後,下了一個結論:「自後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艾朗諾認為,這個結論和故事內容本身並無強邏輯關聯。這個故事來自李肇的《唐國史補》,但李清照作了一些改動,更加強調李八郎先受冷落後令人折服這一戲劇性轉折。因此,可以認為其中暗藏了李清照對文人圈這個男人世界的一種諷刺,以及為自己爭取地位的努力。正如有的女性主義學者指出的,女性寫作的真意,需要在言下之意、晦澀的表達以及含蓄的暗示中摸索,此番真意往往離經叛道、不見容於世人,因此它在文本中埋藏得很深。李清照選擇了一個男歌伶為主角的故事,或許也是如此。

易安詞的打開方式

與「主義」的隱約可見不同,《才女之累》對「問題」的探究直截了當,她的作品如何解讀,她的人生如何評價。全書共十一章,實際上寫了兩個「李清照」,一個是真實的「李清照」或說作品中的李清照,另一個是人們眼中的「李清照」或說接受史上的李清照。書的篇章安排也很有意思,雙線交叉進行,大體而言,第七、八、九章講的是李清照的形象建構,時限是從南宋一直到當代(二○一○年),其餘絕大部分章節側重於李清照本人。我想,這一安排是精巧的,有助於跳出易安詞的日常閱讀習慣,也就是把易安詞與李清照的婚姻、寡居、再嫁等相聯繫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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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金華市李清照紀念堂,掛有「一代詞人」牌匾 網絡圖片

作者認為,李清照作品的研究中存在一種「自傳式解讀」的困境,也就是說評論者和研究者把李清照的詞看作是「才女自道」,用她的身世去印證詞中涉及的事,以及表達的情感,反過來又「以詞證史」,用詞來解讀她的人生。

在作者看來,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自我迴圈。這一做法不僅影響到對作品真意的理解,而且關係到易安詞的繫年。若把易安詞視為自傳,就出現了作品與作家生平相對應的傾向,「如果這是首流露哀愁的詞,它就必定寫於夫妻分離的生活情境,又由於批評家不想把所有的悲傷之作都留到趙明誠死後才完成,其中的許多首便寫於趙、李成婚後丈夫離家遠行的時期,李清照通過填詞來排遣孤寂」。比如有一闋《浣溪沙》「小院閒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一些詞學家根據內容認定為年輕的李清照表達「懷春」之情的作品。實際上,李清照的身份在歷史記載中或虛或實,批評家的視角又十分有限。

正因為李清照的接受史與人們對李清照的理解史互相糾纏,對李清照形象的想像,影響了人們對她詞作的解讀,而這種解讀,反過來又加深形象建構。因此,本書第七、八、九三章的內容構成了讀懂李清照的前提。為此,我對本書的閱讀建議是,不妨先讀第七、八、九章,以獲得李清照形象變遷的概貌,而其焦點是再嫁。

書中揭示,在南宋至元的第一階段,也就是李清照形象的早期建構中,有幾個後來影響頗大的要素已經顯現。(一)才華出眾的女詞人;(二)晚節不保的寡婦;(三)晚境孤苦;(四)在文才上對丈夫趙明誠的壓倒性優勢。

比如,朱彧說李清照「詩之典贍,無愧於古之作者。詞尤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見其比。所著有文集十二卷、《漱玉集》一卷。然不終晚節,流落以死。天獨厚其才而吝其遇,惜哉!」大體上概括了當時對李清照的主流評論模式。而見於《琅嬛記》的一則材料,「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闕,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正易安作。」雖然帶有更多野史性質,但也很能說明文壇的看法。

第二個階段是元明清,人們對李清照的態度有了一些有趣的變化,這種變化分為兩個貌似相反的方向。一是李清照的詩名不斷增長,在明代晚期作為卓越的女性作家的地位得以確立;一是寡婦再嫁的經歷受到越來越多的非議。

樹「文學女青年」標杆

在一些學者的論述中,李清照是偶像級的女詞人,楊慎說「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秦七即秦觀,黃九是黃庭堅。在李調元看來,李清照「詞無一首不工」,不在秦、黃之下,「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鬚眉」。王士禛更是將其視為一代詞宗,所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提出了詞史上的「二安說」。與此同時,李清照的書法、繪畫、音樂等才能也被「發掘」出來,有人甚至認為她的有些字優於王羲之。也就是說,李清照樹立了「文學女青年」的標杆,但另一方面,她再嫁的事,遭到猛烈攻訐。宋濂在一首詩中寫道,「千載穢跡吾欲洗,安得潯陽半江水?」江之淮批評得更加苛刻,「真逐水桃花之不若也」。就這樣,此時李清照變得糾結難解,她的文學成就是那麼令人景仰,卻又是那麼「道德敗壞」。

為了緩解這種內在的緊張,一個李清照研究中綿延至今的大課題就此問世:到底有沒有再嫁。從清代開始,不少學者不顧艱辛,批駁宋代文獻中再嫁的記載,開始建構李清照從未再嫁的觀點。當然,也有人如梁紹壬清醒地看到,「後人力辨易安無此事,……此不過為才人開脫,其實改嫁本非聖賢所禁」,但並不佔主流。而在同治年間,在家鄉濟南,李清照還被人供奉在大明湖畔的「藕神祠」中,真的成了一名「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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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繪李清照像 網絡圖片

第三個階段是現當代。民國出版的絕大部分文學史中,李清照獲得了很高的評價,鄭振鐸說,「像她那樣的詞,在意境一方面,在風格一方面,都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同時,由於世風的變化,沒人再糾纏再嫁的問題,至少不作為攻擊的話題。晚清學者俞正燮等關於李清照沒有再嫁的觀點,被作為一個事實接受下來。

一九五七年,黃盛璋出版《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年譜》和《李清照事跡考辨》,再一次以學術的視角對再嫁提出了疑問。應該說,這一研究是嚴密的,不僅作了事實論辯,而且指出俞正燮受困於「貞潔觀」,無法客觀看待文獻和歷史。當然,也有學者依然否定再嫁,比如夏承燾和唐圭璋。相關的討論延續至今。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艾朗諾的視野是開闊的,他在指出否認李清照再嫁在專家中已成少數派的同時,又指出在大眾文化中相反表現。舉的例證也頗有意思:內地有四所獨立的李清照紀念館(堂),分別位於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市、青州市,以及浙江省金華市,四所館中陳列的李清照年表中的三種都沒有提到再嫁的事,只有金華提到了,作者說「這座紀念館離李清照的故鄉最遠,建築最為樸素,前來參觀的遊客也肯定是最少的。這座建於金華的紀念館為什麼覺得有義務提到李清照的再嫁呢?」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想,或許也和魯、浙的地域文化差別有關吧。

如此說來,剝去塗抹在李清照身上的油彩,以更為客觀的立場來賞析這位傑出而充滿爭議的女詞人的人生與作品,並非一個純粹的史學問題,而是一個充滿現實文化挑戰的課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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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 艾朗諾著,夏麗麗、趙惠俊譯

簡介

  • 艾朗諾的李清照研究,傾注濃郁的問題意識,致力於探討傳統中國女性的文學創作及人們對此的看法。書的第一章對宋代史料中的女作家作了一次概覽,指出歷史對女性寫作的擇取尤為嚴苛,淘洗掉了多樣化的風格,流傳下來的女性詩詞往往迎合了一種固化的情感表達。
  • 出版時間:2017年2月
  • 出 版 社: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