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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知道林紓,大概是在中學的歷史課上。然而,教科書上的林紓,好比一盒單薄的磁帶,A面,是近代傑出的翻譯家,《黑奴籲天錄》,只看這個充滿了畫面感的書名,譯者的文字功力就足以令人仰望了。B面呢,則是一位保守的文人,反對代表「先進」的白話文。在教科書史學中,林紓的人生,唱完A面就是B面。實際上,他的世界遠比這要厚實得多,其節操風骨、閱世智慧、舐犢之情、清正家風,都值得今人細細咀嚼。林紓家書,揭開了這位文化人心靈世界的一角。
林紓家庭照(攝於一九〇四年)網絡圖片
現今出版的林紓家書,大多是寫給兒子、女婿的,與學術書簡不同,信中內容以人生智慧為主,極少臧否人物,不過也有例外。比如,有一次林紓就談到了嚴復。他說嚴復買了北京大阮府胡同的大房子,這房子原為前清倫貝子府,價值六萬三千元。嚴復告訴林紓這件事時,洋洋得意。林紓對此「心中暗笑」。在他看來,嚴家上代家底並不殷實,「夫京城之大,何地不可居」,沒必要買王府且誇耀於朋友面前。接下來,林紓話鋒一轉,劃出了重點:「余謂居仁由義,雖終身陋巷陋室可也。以儒生忽然移氣移體,且以豪富驕人。吾願汝曹萬萬不可存此心也。切囑!」嚴復與林紓均為近代翻譯界大咖,康有為詩曰「並世譯才數嚴林」,但據說嚴復內心是瞧不起林紓的。如此想來,林紓在教育晚輩時,拿嚴復作反面教材,也算是一種還擊吧。
久久不討人嫌,才有本領
不過,對節操的修煉和持守,並非為批評嚴復而祭起的法寶,而是林紓家書的永恆主題。在給女婿的一封信中,林紓告誡其「以不負人為第一義」。與人打交道,「事事總須留心,好不在討人愛,要久久不討人嫌,才有本領。」那如何才能不討人嫌呢?林紓的辦法是,不靠「事事巴結」,而要「事事實心」。這是因為,「凡巴結人者,全副精神並在外面作用,中間毫無把握,一經勘破,半文不值。」「凡人有恃人之心,其居心苟賤不堪言。」換言之,就是不可仰人鼻息、曲行阿世,要靠自己本事吃飯。
林紓(字琴南)造像 網絡圖片
因此,林紓把愛惜羽毛作為對晚輩的訓誡。在給兒子的信中,他說,出門在外,不能貪便宜,「聽人便宜,即是自己便宜」。飲食錢財這些事上都可以吃虧,有一件事卻萬萬不能吃虧,這就是名譽。「名譽之吃虧,即聽人作弄。」被別人誘惑着走了歪路,就是最大的吃虧。或許與此有關,他特別強調不要招惹小人。「小人害我,第一節置之不校,最為善着。我若與校,不惟自失身份,且招人譏笑,亦失着也。」有一次,在青島讀書的兒子被偷去了七十元。彼時林紓一個月的收入不過四百元左右,七十元並非一筆小數目。但林紓沒有對兒子橫加責怪,而是趕緊寄錢到青島,並勸慰兒子不必憂怒,「一經憂怒,飯便不進,轉貽父母之憂」。只要下次留心,記得「錢財不可露眼」就可以了。又特意提醒,切不可懷疑是同學所偷,也不要在別人面前胡亂猜測。「凡竊物者皆小人,其心至毒,防不利於汝,加以暗害。吾既破財,看破可也。」幾天後,林紓還是放心不下,又寫信叮囑道:「前書曾言失銀事,從此不言,切不可疑甲疑乙,生出口舌。此輩既能偷人銀信,即造人謠言,下人毒手,萬萬不可與之為仇。即使明知其人,亦佯為無事,不特免滋口舌,亦可免他暗害,至囑至囑。」
節節自愛,即是愛汝父母
林紓對孩子品行要求很嚴,對其成長又十分關心,家書中充滿「慈父」的溫情。他不指望孩子能作高官得厚祿。「但願汝為學生時,循學生規矩,求學生學問;到長大時,做一輩子好人。」
他對兒子說,所謂孝順,無非「衛生、勵學、敦行」。翻譯成現在的話說,大概就是身體健康、學業有成、踏實做事。「天下何者為孝?能立志不為下流,向學不落人後,又守身謹疾,勿重父母之憂,此等便算是有天良之子弟,至於甘旨之奉,色笑之承,尚落第二節也。」對兒子的學習成績,林紓特別開通,「今吾望汝,亦但欲得一『勤』字。」「余倒不論分數之多寡,只在用心不用心,守規矩不守規矩。」
身體健康,則被林紓放在首位。「為人子第一節,即須保衛身體,免父母之憂。」他在家書中不厭其煩地寫道,「凡為人子,要體貼親心,先要保養身體,次則勤力學問,此便是孝。」「吾尤當百凡謹慎,衛生向學,則我必喜悅,多增年壽,此即汝之行孝也。」為此,林紓特別關心兒子起居,時常傳授一些中西折中的養生道理,「食時珍重,睡時留意,不飢不寒,即免疾病」,「凡過量之酒不可飲」,「夜中不可對洋燈讀書,白日中盡可用功也」,「切不可多食涼冷之物」,「望汝飲食有常,不可多食,亦不可少食」,「夜間勿招涼,多食空氣,早睡早起」,「夜中擁被,勿令被落」,「熱時戒食冷物,夜涼被褥尤宜近身,不可露體以招涼」。還專門託人給外出求學的兒子捎去兩瓶「麥精魚肝油」,囑咐兒子飯後食一小瓢,用湯送下,又怕兒子吃不慣,特意寫信說:「初甚腥膻欲嘔,嘔由他嘔,務強勉食之,自然習慣。此油嘴好,可以消除百疾。」此種關心有時甚至過了頭,因為怕孩子身體受傷,連體育活動,他都不主張孩子過於積極,「寧可為人笑其無勇,不可勉說不能。」兒子的學校在青島,靠近大海,林紓又多次提醒:「無事切不可泛舟為樂。」
林紓批改四子林琮之古文習作 網絡圖片
可惜,做兒子不能體諒老父一片苦心,耽於玩樂,不思進取,沾染公子哥習氣,花錢又大手大腳,着實令林紓頭疼。在家書中,林紓對兒子說:「時時念爾老父年已老邁,然尚有精力掙錢,為汝作學費。」「汝花錢太多,終屬不曉世故。吾筋力就衰,得錢不易,汝當為我體諒也。」辛亥革命後的林紓已經年屆花甲,本該頤養天年,但為了孩子,仍在奔波掙錢。一九一三年三月,林紓受聘於政法大學,月薪一百元,因搬入城內居住,租房子每月三十八元,廚子又趁機要挾,不肯進城,多加了三元工錢,才算答應,為了貼補家用,林紓竭力寫稿、譯書。「余老矣,得錢極苦」,「明知其苦,然為汝兄弟將來學費,亦不能不苦」。一個老黃牛般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令人感動。
愛國愛民,即屬行孝於我
林紓曾中過舉人,可惜「七上春官,屢試屢敗」,與仕途無緣。其三子林珪則擔任過順天府大城縣知縣。
作為縣太爺之父,林紓在兒子身上寄託了不少政治抱負,不時對其開展「官德教育」。他要求兒子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汝能心心愛國,心心愛民,即屬行孝於我。」又提醒兒子管好身邊人,「不特駕馭隸役丁胥,一須小心,即妻妾之間,亦切勿沾染官眷習氣。」工作中不可自以為是,尤其不能以「盛滿之氣」處理政務。當官的意氣用事,往往造成百姓沉冤莫雪、牽連破產。而要平復「盛滿之氣」,就要「近民情」。林紓認為,最掌握真實民情的,不是士紳,而是基層百姓。「惟耆民之純厚者,終身不見官府。爾下鄉時,擇其謹願者,加以禮意,與之作家常語,或能傾吐俗之良楛,人之正邪。」
尤耐人尋味的是,林紓對當時制度的弊端以及基層政府的「黑幕」洞若觀火。他提醒林珪,在當時的體制下,衙役沒有公家開的薪水,但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切不能用空頭「廉潔」苛求他們,否則,他們的生計都成問題,又如何為官府效力呢?他舉例說,如果有一樁案子遲遲不能結案,一定是衙役接受了涉事人的請託,拿了好處,這固然要重重處罰,但萬不可換一個衙役來做這項工作,因為一旦換了人,涉事的老百姓就還要再掏一次好處費,多吃一遍苦頭。林紓對中國官場知之可謂深矣。
林紓家書是一個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誡子書,也是動盪亂世中的一份心靈獨白。通覽其文,絕無假道學的陳腐氣,也絕少花哨的辭藻,只是一個飽經世事的老頭兒對晚輩的簌簌叨叨,讓人讀到一種溫度、一種境界。林紓《七十自壽詩》有一句為「傲骨原宜老布衣」,說的大概就是這種真氣充沛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