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睜着眼睛在做夢

時間:2017-5-8 8:52:35原創:大公網

尼三

如果說,閱讀名家的傳記,是和偉大的靈魂隔世交談,那麼,傳記作者就好比通靈的薩滿巫師。他們以文字、圖片作法器,用獨特的手法,把那些早已消逝在歷史煙雲中的人,召喚到我們面前。為我們講述他們的命運起伏、悲歡離合。《畫未了:林風眠傳》的作者鄭重顯然是一個法力超群的「巫師」,以不俗的筆力,「畫」出了一個大畫家林風眠,畫出了他的藝術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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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作品《荷塘飛雁》 網絡圖片

讀《畫未了》前,我在另一本林風眠傳記中讀到過,林風眠晚年,在不能說話的情況下,曾用筆寫下:「我想回家」,該書將之解讀為梅縣老家。《畫未了》中揭示的更加全面,除了「我想回家」,林風眠還寫了「回杭州」。這更符合林風眠晚年心境。

我要回家,家在何處

《畫未了》全書主體共九章,梅縣、巴黎、北京、杭州、從西湖到沅江、重慶、上海、香港,以林風眠一生活動地點變換為線索,全景式地展現了林風眠的藝術人生。作者在《開卷》中說,他幾乎走遍了林風眠所到過的地方,尋訪與林有關的建築、文獻和人物,而杭州,是他多次踏訪之處,也是本書花費筆墨最多之處。

確實,林風眠藝術事業最輝煌的一筆寫在杭州,辦學西湖,成就了林風眠,也開闢了中國美術的新天地。林風眠在孤山腳下,選定了國立藝術院(現中國美術學院)的校址,還羅致了一大批藝術人才來校執教。林風眠的摯友林文錚擔任教務長,吳大羽為西畫系主任教授,李金髮為雕塑系主任教授,克羅多為研究部導師兼教授,劉既漂為圖案系主任教授,王代之為藝術院駐法國代表,負責購集石膏模型以及圖書資料。在教師名單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潘天壽、李苦禪、蔡威廉、劉開渠、王子雲等中國美術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此外,鍾敬文擔任文藝導師,張天翼擔任國文導師。這些人,當時大部分還在青年,卻已注定要讓西湖的上空群星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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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林風眠 網絡圖片

也是在杭州,林風眠的美術思想和教育主張得到了深刻的張揚。他為國立藝術院制定的辦學宗旨是「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這一思想反映在教學上,就是「林派素描」。林風眠後來有這麼一段回憶:「我當時在西湖創辦國立藝術院的制度,同巴黎的藝術學院差不多。我主張不要臨摹,要寫生,要寫實。……先學一點西洋畫向自然描寫的一種寫生基礎……對自然能夠寫生得好,以後到國畫去,拿傳統,拿古人歷史上的經驗同現代的寫生經驗融合。」與「林派素描」相對應的是「徐悲鴻素描法」。美術家蔡若虹說,林派素描是從複雜的自然現象中尋找出最足以代表它的那個特點,以極有趣的手法,歸納到整體的意象中以表現之。而徐悲鴻則試圖以西方寫實主義手法,挽救中國畫的衰落。鄭重在書中的總結是:「可以這樣說,徐悲鴻素描觀念是畫家的,林風眠素描觀念則得到了昇華,是藝術家。兩者有高下之分。林風眠素描法改變了人們的藝術觀念。」

雙子星座,分道揚鑣

談林風眠,總是繞不開徐悲鴻。兩人不但在藝術見解上存在分歧,而且牽涉到人事糾紛,這已成了近代中國美術史上的一樁公案。林風眠、徐悲鴻當年都在法國留學。不過,一九二○年,徐悲鴻進巴黎藝術學院時,林風眠仍在馬賽第戎美術學院,一九二一年,林風眠轉入巴黎藝術學院,徐悲鴻去了德國,一九二二年,林風眠曾去德國遊學,但和徐也無交往。而且,兩人性格迥異,交往圈子也不同。林風眠的朋友圈是「霍普斯會」也就是後來的「海外藝術運動社」,而徐悲鴻則是「天狗會」的成員。一九二四年,霍普斯會組織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會」,林風眠唱主角,徐悲鴻也沒有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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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寂鶩影—林風眠藝術精品展」於一月二十日至三月十九日在北京畫院舉行 管樂攝

但繆思女神似乎非要把兩人拉在一起。當林風眠從法國取道新加坡回國時,在船上和徐悲鴻不期而遇,兩人寒暄了一陣,並無故事發生。但船到黃埔港,林風眠和徐悲鴻離船登岸時,碼頭上卻拉起了「歡迎林校長回國」的橫幅,林校長當然就是林風眠,但林風眠對此實不知情,最弔詭的是,校長本該姓徐。蔡元培本是推薦徐悲鴻擔任北京藝專校長,徐也答應了,但由於他在新加坡滯留未能及時到任,眼看開學在即,蔡元培就轉而推薦了林風眠,但林風眠當時還沒有得到通知。我想,徐悲鴻的「尷尬癌」一定發作了。或許,兩人之間的一根小刺也就此埋下了。

在後來的歲月中,林、徐之間又有不少糾葛。應該說,此類話題是傳記的看點,也是難點,各打五十大板的所謂「持平之論」或灑狗血、扒八卦、搞噱頭,都會降低一部傳記的品質。應該說,《畫未了》對此作了較好的處理。書中仔細梳理了林、徐二人的交往,引用了趙無極、李可染、朱德群、呂鳳子等林、徐兩人朋友、弟子的一手回憶,佐以包立民等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礎上,鄭重提出「筆者以為林、徐之間不相交往的障礙主要還是由於兩位畫家的人生取向及藝術追求的不同造成,這就是古語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吧。」這個看法是高明的,擺脫了爭權奪利的猜測,讓我們體會到林徐之爭是強者的較勁,是藝術上而非人格上的分道揚鑣,或者說,英雄之間的心理戰。

而對於有助於理解兩人分歧的細節,《畫未了》也收錄了不少,但沒有憑藉片紙殘句就下什麼斷語,而是把洞察真相的工作交給了讀者。比如,鄭重從林風眠的《獄中陳述》發現,一九二八年,田漢曾帶着一批學生到杭州演出,一些杭州學生卻在戲園外遊行抗議,要他們滾回上海去。田漢當時認為是林風眠搞的鬼,對他產生了誤解。而與田漢同行的,正是徐悲鴻。鄭重把一個問號留給了我們:「杭州演出的風波,田漢對林風眠產生了誤解,那徐悲鴻有沒有對林風眠產生誤解呢?」再如,一九四九年之後,徐悲鴻擔任校長的北平藝專升格為中央美術學院,徐悲鴻任院長,林風眠創建的國立杭州藝專則被合併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徐悲鴻還是全國美協主席。一九五○年國慶之際,徐悲鴻在《光明日報》撰文:「以往流行的形式主義及……都已銷聲匿跡,不到自倒,這是我和一部分搞美術工作的朋友們為之鬥爭了將近三十年不能得到的效果,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當年推行形式主義的大本營杭州藝專現已改編為中央美院華東分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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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林風眠在九龍彌敦道「中僑國貨」頂樓的寓所作畫 網絡圖片

這裏說的「形式主義」,劍鋒所指,便是林風眠。這個十字架,讓林風眠背負了幾十年,也改變了這位大畫家後半輩子的人生。一九六八年,林風眠被拘留進上海第一看守所。一九七一年,七十二歲的林風眠在獄中寫了一份《自傳》,其中反覆提到自己「崇拜西洋的形式主義,如印象派的作品」,「我還說他們畫得像照片一樣的油畫不是藝術作品,這是反動的言論」,「一九五一年來上海後,還特地畫了許多形式主義反動的畫出賣給外國人,在我參加上海美協之後,在每次展覽的作品中,創作了許多有毒素的作品,所畫的都是沒落的東西,灰暗消沉的情感,表現前途灰暗消極的思想,毒害了廣大人民群眾。」鄭重的敘述也到此為止,有節制的書寫,給讀者留下了回味與思索的空間。

畫事國事,為藝術戰

林風眠是有情懷的藝術家。一九二六年,他在一篇文章中說:「蓋人類物質上之需求,究竟容易達到;惟精神上之需求,有時似物質方面為尤要。偉大之藝術家,寧願忍受物質上的壓迫,而不願停止其為人類之工作。」一九三八年,明槍暗箭之下,林風眠無奈地辭去了藝專校長之職,臨別之際,為學生手書「為藝術戰」四字。半個世紀以後,他傑出的學生吳冠中在《屍骨以焚說宗師》中如是說:「他與誰戰?在作品中,他旗幟鮮明地與因襲傳統戰,與膚淺的崇洋戰,與虛情假意戰,與庸俗戰。」而《畫未了》這部傳記的一個特點,就在於把作為傑出畫家的林風眠與作為近代中國傑出知識分子的林風眠統一了起來。在書中,我們當然可以讀到林風眠在畫事上的革新精神與勇氣,特別是他對中國畫的認識,包括對文人畫的拒絕,對春秋戰國漆器、漢代畫像磚、六朝雕像、敦煌壁畫等傳統藝術的汲取與借鑒,以及他取得的成就。同時我們也可以讀到,林風眠對畫事的思考,已經跳出了美術本身,探足到中國社會轉型與現代國家建設這一宏大論題。

在林風眠看來,美術絕不是文人自我娛樂或應酬交際的手段,而是經國之大業。開展「藝術運動」,實現「藝術救國」,是林風眠念念不忘之事。一九二七年,林風眠二十七歲,發表了《致全國藝術界書》,次年,發起成立全國藝術運動社。在《致全國藝術界書》中,林風眠在社會發展和民族進步的高度,對中國藝術的現狀及影響作了痛快淋漓的分析,呼籲藝術界停止「私鬥」,「自己團結起來,一致向藝術運動的方面努力」,發起一個藝術領域的「五四」運動。他說:「藝術在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中佔了第一把交椅,我們也應把中國的文藝復興的主位,拿給藝術坐!」而藝術運動社的簡章明確提出,「本社以絕對友誼為基礎,團結藝術界新力量,致力於藝術運動,以促成東方新興藝術為宗旨。」正所謂「藝專健兒雖僻居西子湖畔,對於世界思潮及本國形勢,亦未嘗不息息相關」,藝術運動社社員的作品,常以重大事件作為繪畫題材,大都反映時代精神。一九三一年該社在南京的展覽中,就有反映「五卅慘案」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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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風眠創作的大量人物形象中 ,「仕女」形象獨具美感 網絡圖片

林風眠自己的作品更是充滿強烈的現實精神。《人類的痛苦》的題材來源於一位在法國加入共產黨的同學到中山大學後被殺害。《人道》的畫面充塞着鎖鏈、絞架以及殉難者的形象,這正是大革命潮起潮落年代的真實寫照。林文錚稱之為「中國現狀之背影」。林風眠自己也說,《人道》「創作動機是因為從北京跑到南京後,老是聽到和看到殺人的消息」。

林風眠曾說過:「至於我個人,我是始終要以藝術運動為職志的!便是這次到南邊來,也完全是為了藝術運動而來,絕不是因我個人的如何如何而來的!我以為,擔起藝術的重擔,自非我一個人說能勝任的,必須大家團結起來,共同努力!即或不幸,不為藝術界的同志們諒解,我同三五同志,也要一樣地擔負這種工作!即再不幸,連三五同志也不肯諒解,只我一個人,也還要一樣地負擔這種工作。」

林風眠還說過:「我是睜着眼睛在做夢,我的畫確是一些夢境。」或許,這個夢,既是探尋藝術真諦的夢,也是探求藝術救國的夢吧。

哲人已萎,中國美術的革新之路卻還未終了,美術對中國社會改造、前進應發揮之功用更未終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畫未了」三字作為林風眠傳記的名字再恰當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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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未了:林風眠傳》

  • 鄭重

簡介

  • 如果說,閱讀名家的傳記,是和偉大的靈魂隔世交談,那麼,傳記作者就好比通靈的薩滿巫師。他們以文字、圖片作法器,用獨特的手法,把那些早已消逝在歷史煙雲中的人,召喚到我們面前。為我們講述他們的命運起伏、悲歡離合。《畫未了:林風眠傳》的作者鄭重顯然是一個法力超群的「巫師」,以不俗的筆力,「畫」出了一個大畫家林風眠,畫出了他的藝術之夢。
  • 出版時間:2016年2月
  • 出 版 社: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