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家如何談小説

時間:2017-5-2 9:35:21原創:大公網

自從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推拿》於二○○八年出版後,知名作家畢飛宇已近十年未有長篇小説推出。他最近的兩本書──二○一五年《寫滿字的空間》以及二○一七年初面世的《小説課》──都是散文集,前者關於他自己如何寫小説,後者關於其他小説家如何寫小説。

李 夢

《小説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大家談大家”系列叢書的一本,其中的“大家”一詞頗有些語帶雙關的意味。誠如責任編輯在本書前言中所説,此係列書目出版的用意在於“深入淺出地解讀中外大家的名作,讓大家(普通閲讀者)來分享大家(某個領域內的專家)的閲讀經驗”。作者用不少時興的,甚至是網絡式的語詞來解釋過往的文本,這無疑縮短了讀者與作者的時空距離,令到百多年前的舊經典可觸可感,歷歷如在目前。

看似閒筆 意味深長

通讀《小説課》一書中關於小説閲讀及寫作的八篇散文後,我發覺作者的確做到了編輯所期待的“深入淺出”。他用近乎口語的節奏及語調(偶爾詼諧,但從不輕佻)介紹名家名篇的創作歷程,以“行內人”的身份解釋作家在寫作過程中花費的心思與力氣,尋找文本中微小的、不起眼的意象,再將它們置於彼時或當下的社會及文化情境中分析。

可以説,《小説課》通篇採用“小中見大”的手法。作者雖然在文中自謙“沒有能力談大的問題”,但我相信他揀選這些零星的、不起眼的意象入題,並非力有未逮,而是刻意為之。他分析《水滸傳》中林沖雪夜“走上梁山”中“走”字的妙處,解釋魯迅為何要在散文《故鄉》中不寫春天和秋天,偏偏要寫故鄉蕭索荒寂的冬天,又談及當代知名作家奈保爾寫作《米格爾大街》時,為何要在乞丐詩人家中種一棵芒果樹而不是山楂樹……如是種種,看似閒筆,實則意味深長,非要閲讀者有足夠的細緻與耐心才可以發覺。

書海漫遊

《小說課》的文章,大多曾發表在文學雙月刊《鍾山》。 二○一五年第六期《鍾山》刊登了畢飛宇的《奈保爾,冰與火——在南京大學的小說課》

畢飛宇在《小説課》中運用的閲讀方法,並不為我們所熟悉。通常,我們在中學乃至大學的語文課堂中學到的,是歸納,是總結提煉,而不是細化或分解。正如作者本人在後記中提到的,我們習慣於從“時代背景”、“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中探尋小説的意義,殊不知這種刻意將文本向上拉扯的努力,很容易將其帶離地面,甚至墜入虛幻與空洞的迷霧之中。倒不如,俯下身來,踏實地就文字談文字,這樣在作者看來,反而更容易“接近小説”。更何況,寫小説時最重要的依靠是作家的直覺,而像直覺這樣玄妙的概念,必須要仰賴具體的意象以及可拿捏的細節才能解釋。不然,所謂的文本分析,不過是一場“因玄談玄”的自欺欺人罷了。

在作者看來,讀小説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關於大,另一個關於小。而在我們過往的閲讀經驗中,往往從大的方面着手,而遺忘了隱藏在局部、在細節中的美。小説中那些鮮活的詞句以及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張力與魅力被忽視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教條化的讀解:一提到乞丐,就想到衣衫不整;一提到西方資本主義,就想到貪婪與腐朽。這些成見如果不被打破,我們對於小説這種虛構類文本的閲讀體驗將永遠是單調的、僵化的。而畢飛宇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甚至冒着被人批評“囉嗦”的風險談論如何閲讀小説,其實就是想將小説文本從所謂“意識形態”的語境中拎出來,讓它們自由成長,不受時間、空間、政治立場甚至所謂的主流價值所限。在西方藝術世界中,曾經頗流行過一陣“為藝術而藝術”的風潮,誠如我們如今在《小説課》中見到的情形。

沒有閲讀,何談寫作?

畢飛宇在《小説課》中之所以能提供一種獨特別緻的閲讀手法,應與他“小説寫作者”的身份有相當的關聯。身為一位資深的、出色的寫作者,畢飛宇對於文本的肌理與質感,乃至行文的節奏與速度都十分敏感,而他以寫作者的心態解讀文本,對於其他作者筆下的情節與文本,更多理解,也更多體諒。他的文本分析到位,一字一句地讀,不放過任何一個作者有可能施展寫作與虛構才華的細處。這是花力氣的事,可畢飛宇卻樂在其中。我寧願相信這樣逐字逐句的閲讀,是一位作家對於自己寫作能力的磨鍊。沒有閲讀,何談寫作?作者在分析文本時,曾不失時機地提出:只有天賦沒有努力,斷然無法成為一位優秀的作家。而像他這樣一絲不苟地、耐心地閲讀文本,無疑為有志於寫作小説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近在眼前的榜樣。

此前,已有不少中外作者對於“如何閲讀小説”發表過或長或短的論述,比如艾柯的《悠遊小説林》以及王安憶的《小説家的十三堂課》等。與這些作品相比,《小説課》的特點是貼地、活潑不拘束。作者興之所及,讚美和批評都不避諱。讀小説的畢飛宇與寫小説的畢飛宇,幾乎是兩個人。寫小説時,他是剋制的,甚至有些故作嚴肅;讀小説時,他更放得開,以一種置身事外又忍不住湊近看熱鬧的心態。作者寫作此書時,在“寫作者”與“閲讀者”間遊走,這種雙重身份令到他既不會遠離作者,又不至於冷落讀者。他嘗試藉由讀者目光審視作者及其作品,也嘗試幫助作者更好地理解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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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曾憑藉《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一年四月)

有些人寫作教人如何閲讀小説的文章時,習慣於從“術”的層面出發,着眼於篇章結構與起承轉合,關心如何起落跌宕地講好一個故事,而畢飛宇更傾向於從情感而非技術層面解讀這些經典名作。他是一位自信的寫作者,也是自信的讀者,好的或不好的,都擺在明處。他忍不住為《紅樓夢》中那些精彩的對白叫好,他從小説角色對話中咀嚼出海明威硬漢形象背後的細膩,他甚至説自己愛上了《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女主角。整本書中,我們見不到“××主義”或“××理論”之類佶屈聱牙的學術語彙,而是直率坦誠的品評。但這些口語化的、尋常的表述背後,亦牽引出不少深沉的道理來,看似不用力,但若沒有大量閲讀與寫作的經驗支撐,難有如此清醒犀利的判斷。

書中文章大多曾發表在內地知名文學雙月刊《鐘山》,是畢飛宇在南京大學任教時的講義,以及在其他場合談論文學時的講稿。八篇作品與兩篇附錄文章並沒有內在的邏輯,而是多少有些鬆散地組合在一起:上一篇談到蒲松齡的名篇《促織》,下一篇就來到《水滸傳》;前一篇還在講魯迅的散文,後一篇就提起海明威的短篇。這難免會給讀者留下過分跳躍的閲讀感受。文章單拎出來看都十分精彩,但整本書的篇章之間缺乏邏輯上的關聯,這或可歸因於編者在籌劃本書時,缺乏關於整體架構的考量。

因應“全民閲讀”風潮,《小説課》這一出版選題不乏社會意義。有好的作者,也有好的內容,這書本可以更豐富飽滿些,可惜體量太小,架構也不算清晰。當然,讀者可以透過這有限的幾篇文章自行延伸聯想,從魯迅散文想到民國文學,從莫泊桑的《項鍊》想到十九世紀法國短篇小説,但編者若能分門別類,找這些文章中一條主線,或依“時間”(古典、現代),或依“空間”(中國、歐美)為序展開,將文章穿插其中,應會顯得更完整統一些,不再是如今這樣簡單將文章羅列在一起。既是系列叢書,還是不要在編排上給人倉促匆忙的感覺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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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説課》

  • 畢飛宇

簡介

  • 《小説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大家談大家”系列叢書的一本,其中的“大家”一詞頗有些語帶雙關的意味。誠如責任編輯在本書前言中所説,此係列書目出版的用意在於“深入淺出地解讀中外大家的名作,讓大家(普通閲讀者)來分享大家(某個領域內的專家)的閲讀經驗”。作者用不少時興的,甚至是網絡式的語詞來解釋過往的文本,這無疑縮短了讀者與作者的時空距離,令到百多年前的舊經典可觸可感,歷歷如在目前。
  • 出版時間:2017年1月
  • 出 版 社: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