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人只會悲觀

時間:2016-09-12 08:50:15原創:大公網

管 樂

作家老舍曾說:「我想寫一本戲,名曰最悲劇的悲劇,裏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一語成讖,成了他最後生命的真實寫照。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老舍像投一枚石子似的,把自己重重地埋進北京太平湖。石子永沉湖底。如今,半個世紀過去,當傳統文學逐漸疲軟,社交平台上氾濫着各種「雞湯文」的油光,這位老人給我們留下的《四世同堂》、《茶館》、《貓城記》等作品仍不斷被改編、更新並搬上舞台。上月二十四日,很多人以不同的方式紀念老舍逝世五十周年,而討論更多的,依然與他的離世方式有關,各種聲音嘈雜。究竟,我們該以怎樣的姿態紀念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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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大師笑中帶淚

受狄更斯的影響,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到的老舍總是嬉笑怒罵的,無處不在的幽默,以及幽默裏透着的俏皮與睿智,於是我們尊稱他為「幽默大師」。然而,怎麼定義「幽默」呢?作為一個舶來詞,幽默最初由林語堂引入中國。他在《論讀書,論幽默》裏提到,「最上乘的幽默,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各種風調之中,幽默最富於感情」。老舍自己則在《談幽默》中,把幽默定位在「首要的是一種心態」。他自認「是個愛笑的人」,也「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像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就有了趣味。教我哭喪着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

將幽默筆法廣泛又嫻熟地運用到小說創作中,老舍可謂出類拔萃,他與魯迅、張天翼、錢鍾書、沙汀並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五位優秀的諷刺幽默作家。他以敏銳的洞察力,發掘出世事中的可笑之處,提煉並進行加工,然後再巧妙地表現出來。老張、趙子曰、馬褲先生、大赤包、冠曉荷等這些老舍筆下的幽默形象、荒誕滑稽的言行,被他刻畫得淋漓盡致。比如,令老舍登上文壇的幽默招牌之作《老張的哲學》,信奉「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市儈老張,有次外出討債,碰上洋牧師張羅為粥廠募捐,老張礙於面子,忍痛捐了五毛錢。隨後立馬掏出小帳本寫上:「十一月九日,老張一個人的國恥紀念日。」滑稽又荒唐。這樣的幽默,在老舍的作品中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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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中,老舍道出了最初寫小說一出手就離不開幽默的緣由:「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楞捱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麼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

喜劇手法遮蔽悲觀

老舍是深諳笑的藝術的幽默大師,但他的幽默難以掩飾作品中或濃或淡、或隱或現的悲劇色彩。老舍擅長用喜劇的手法緩解悲傷情緒,然而無論用怎樣的方式逗讀者發笑,現實依然是沉重的,這種笑透着無盡的悲涼和辛酸。因此,他筆下的主人翁往往是沒有出路的,大多被摧殘、被毀滅。比如,《四世同堂》裏的祁天佑在受盡日本人羞辱後投入了護城河;《駱駝祥子》裏的小福子被父親賣到窰子之後,不堪非人待遇,上吊自殺;《我這一輩子》中,「我」這個普通巡警,貧困潦倒,只能等着餓死;《月牙兒》中的韓月容被生活所迫,最終淪為暗娼。

冰心曾言:「老舍的幽默裏有傷心的眼淚。」二○○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說自己「喜歡(老舍)那種獨特的傷懷之感」。連老舍自己都說,「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後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的確,老舍本人就是矛盾的,天真又傷懷,主動又無奈。

一般將抗戰作為老舍一生創作的分界。從他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一九二五年),到抗戰前夕的《駱駝祥子》(一九三六年)是一個時期。在這段時期,老舍比較關心的是悲觀社會裏一些小人物的命運,他關心祥子,關心《二馬》(一九二九年)、《離婚》(一九三三年)、《月牙兒》(一九三五年)裏的小人物們,在整個社會背景下的悲歡離合。然而從抗戰開始,一直到「文革」,他放棄了最愛的小說創作,寫通俗文學,利用鼓詞宣傳抗戰,開始和國家命運緊密相連。

抗戰成創作分界嶺

抗戰期間,國難當頭,當民族生存的問題成為壓倒一切的問題時,個人的悲喜變得無足輕重。在救國濟世的傳統知識分子看來,一切服從於戰爭需要是天經地義的。老舍也不例外,他全身心地投入抗戰文藝創作。在《我怎樣寫通俗文藝》中,老舍寫道:「在抗日戰爭以前,無論怎樣,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寫鼓詞與小調什麼的。」在發表於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漢口《大公報》上的文章《這一年的筆》裏,他又寫道:如今「人家要什麼,我寫什麼。我只求盡力,而不考慮自己應當寫什麼,假若寫大鼓書詞有用,好,就寫大鼓書詞。藝術麼?自己的文名麼?都在其次。抗戰第一。我的力量都在一枝筆上,這枝筆須服從抗戰的命令。」《四世同堂》(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八年)在寫到祁瑞全時說:「他是為國家做事的,他現在不應當再有父母兄弟與朋友,而只有國家。」這話也是老舍對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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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後,老舍受美國官方邀請,赴美講學。再回國,已是一九四九年底了。他看到身邊的底層人民翻了身,「祥子」們不再淪為「走獸」,「小福子」們也不再為生存出賣肉體,雖然生活依舊艱難,但畢竟充滿了希望。所以,他發自內心地熱愛新政府,不遺餘力地服務新中國。在這期間,他總共寫了四十個劇本,兩部長篇小說,以及大量的散文和詩歌。一九五二年,老舍因《龍鬚溝》獲得北京市人民政府頒發的「人民藝術家」稱號;一九五八年,他在「大躍進」的鼓舞下,創作出話劇劇本《全家福》和《女店員》;一九六六年春,他獨自前往北京郊區以養豬聞名的陳各莊,跟那裏的農民生活在一起,寫了一篇科學養豬的快板書《陳各莊上養豬多》,這也是他公開發表的最後一篇作品。

太平湖水已成記憶

然而就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老舍在「文革」中遭受到了激烈的攻擊和惡毒的羞辱,希望與熱情徹底破滅。八月二十三日,他與蕭軍、端木蕻良等人在北京市文聯門口被一幫紅衛兵揪打。第二天,年近古稀、遍體鱗傷的老舍獨自走出生活了十六年的丹柿小院,來到德勝門外城西北角上的太平湖,在湖邊坐了一整天,深夜跳湖自盡,給世人留下了無盡的悲憾和半部長篇小說《正紅旗下》的殘稿。

《老張的哲學》裏有這麼一段話:「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要跳河自盡的對着水不但哭,也笑,而且有時向水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自然他問什麼也得不到自救的方法,可是他還瘋了似的非問不可;於是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多年後,在老舍生命的最後時刻,當他面對太平湖水時,心境是否就如他這第一部小說中所寫的?

當年的太平湖在一九七一年已被填平,如今原址上已建起了地鐵機務段,走一小段路便是地鐵積水潭站。積水潭是老舍從童年到青年時居住和工作過的地方,那裏有他最初的回憶,也是他創作靈感的主要來源。兒子舒乙說父親最愛北京的兩個地方,一個是積水潭,一個是景山前街。在《想北平》中,老舍曾這樣描述:「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面向積水潭,背後是城牆,坐在石頭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裏。」原來,積水潭是他魂牽夢縈之地,卻也是他最後的歸宿和人生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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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界盡責的小卒」

「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櫈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做的一切,我確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願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裏。」這是老舍一九三八年在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時的入會誓詞,後來也成了他的墓誌銘。

老舍是一個厚重的存在,所有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附着着他的人生經歷和歷史軌跡。他在不同時期留下的文字,也為我們在緬懷的同時提供了思索的契機。老舍這一輩子,也許是和他同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浪漫的,愛國的,又被時代裹挾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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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舍

人物介紹

  •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字舍予。因為老舍生于陰歷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后,自己更名為舒舍予,含有「舍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信仰基督教,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范」。1966年,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惡毒的攻擊和迫害,老舍被逼無奈之下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 代表作:《駱駝祥子》
  • 出版時間: 1936年
  • 代表作:《四世同堂》
  • 創作時間: 1944-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