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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城記\斯雄

時間:2019-04-16 07:24:00來源:香港文匯報

  (圖片來源:香港文匯報)

  最近幾年,跑安徽鳳陽特別多。每次去,都是一頭扎進小崗村。

  小崗村1978年率先實行「大包乾」到戶的生產責任制,開啟中國改革的先河,被稱作「中國改革第一村」,世人矚目。這讓小崗村連同鳳陽縣火了起來,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也紅紅火火。

  每每說到這些,都會提到那句著名的鳳陽花鼓詞:「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新舊、前後對比強烈,確實能讓人深刻感受到好日子的來之不易。

  可能是我這個人喜歡瞎琢磨吧,總覺得這段從清代就流傳甚廣的花鼓詞後兩句,讓人有些費解。

  鳳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家鄉。按說出了皇帝,龍興之地,受天高地厚之恩,老百姓的日子應該很好過才是,怎麼反倒「十年倒有九年荒」呢?道理上似乎有些說不通。

  請教鳳陽當地人,卻言人人殊,莫衷一是,讓我一直難以釋懷。

  鳳陽縣位於安徽省北部,淮河中游南岸,地形南高北低,南部以侵蝕剝蝕山、丘陵為主,山丘麓部為起伏崗地、中部為微波起伏的河流階地和崗地,北部為坦蕩的沖積平原。鳳陽縣的自然地理條件並不優越,確是實情,但這跟「朱皇帝」扯不上關係。

  有一天,在小崗村忙完手頭的活兒,陪同的縣委領導建議我去看一下大明中都城遺址。我對此完全沒有概念,未置可否。

  「這裡雖是一座 『廢都』,卻是北京城的藍本。你從北京來,看了肯定會有感覺的。」主人一片盛情。

  車行至縣城西北隅,眼前一截殘存的城牆和破敗的城門,突兀地展現在眼前。

  「明朝初年,曾經定都鳳陽,建大明中都城。這裡是明中都皇城午門。」鳳陽縣博物館副館長袁媛說,「皇城當時是明中都城的內城,也就是宮城、紫禁城,相當於北京故宮。」

  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在應天(今江蘇南京)稱帝,遷入吳王新宮。但在哪裡建都,游移不定,先後考慮過應天、汴梁(今河南開封)、元大都(今北京)、關中等處。至洪武二年八月,全國統一,大局已定,朱元璋再次會議群臣,提出臨濠(今鳳陽)前江後淮,以險可恃,以水可漕,欲以為中都。群臣皆稱善。於是九月正式下詔,在家鄉臨濠建都,「始命有司建置城池宮闕,如京師之制焉」。

  朱元璋對營建新都城提出了很高的標準,不僅要求雄偉宏壯,還要求盡量華麗,能夠真正展現開國帝都堂皇氣派。他在《龍興寺碑》中說,「洪武初,欲以(鳳凰)山前為京師,定鼎是方,令天下名材至斯。」從各地徵調匠工、軍士、民夫、罪犯近百萬人,全國的「百工技藝」都集中到這裡來。強制移民,最大的一次在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徙江南民十四萬實中都」。建築牆體用的城磚,從僅發現的磚銘已知,主要由長江中下游22個府71個州縣的工匠和中都等衛所軍士燒造。砌築時,以石灰、桐油加糯米汁做漿料,關鍵部位甚至用生鐵熔鑄,以達到永固。

  中都城午門的正門,由南往北遠看,有三券門洞,近看左右兩邊還有兩券掖門,所謂「明三暗五」,與北京故宮午門完全一致。午門三券門洞兩側及城樓四周基部,均為白玉石須彌座,其束腰部分連續不斷地鑲嵌着精緻的浮雕。須彌座通高1.61米,浮雕高32厘米,長度不等,浮雕深度3至5厘米。

  袁媛指着白玉石須彌座上的龍、鳳、雲朵等浮雕說,南京明故宮午門的青石須彌座上只飾有少量花飾,高30厘米,深度只有1厘米左右,其餘均為光面石頭。北京故宮午門石牆基上的石雕圖案、尺寸和南京午門差不多,完全沒有中都城那樣的精雕細琢,尺寸也小了。

  中都城所有殿壇木構建築塗繪彩畫,「窮多侈麗」。石構建築雕飾奇巧,宮闕御道踏級文用九龍、四鳳、雲朵,丹陛前御道文用龍、鳳、海馬、雲朵,宮殿石礎「規方一丈厚二尺,中凹受柱車輪圓。雙龍五鳳雜雲氣,匠巧一一窮雕鐫」。考古發掘中發現的中都城宮殿蟠龍石礎,270厘米見方,面積7.3平方米,相比北京故宮太和殿的金鑾柱石礎,160厘米見方,面積2.5平方米,只有中都城蟠龍石礎的三分之一。

  長期參與中都城考古發掘的袁媛,比照北京故宮的格局,講解得繪聲繪色:皇城是中都城的核心,和北京故宮一樣,南為午門,東邊為東華門,西邊為西華門,北為玄武門,北京故宮現在叫神武門。城內居中建三大殿,左右兩側為東、西二宮……中都城皇城南北長965米,東西寬875米,周長3,680米,面積84萬平方米,比北京故宮大12萬平方米。

  中都城集歷代都城形制於一爐,既有繼承,更有創新和發展,創下有明一代的都城建築設計制度:沿用皇城居中、三套方城的傳統布局,同時利用自然地形加以創新,選擇在臨濠府西南20里的鳳凰山之陽「席山建殿」「枕山築城」;禁垣蜿蜒而上,宮闕高亢向陽,益加顯得氣勢雄偉;外城以萬歲山為中線點,左右連接「日精」「月華」二峰,勢若鳳凰飛翔。

  引起我注意的是,中都城的規劃設計,取法於《周禮.考工記》。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考工記》是先秦時期記述官營手工業各工種規範和製造工藝的文獻,《考工記.匠人》所載的營國制度,竟然一直是中國都城營建的規範,有「歷代遵從,千古一致」之說。從明朝上溯至周朝,可是已經過去1,000多年了。那個時期確定的禮制,居然已經如此完備和科學,讓後人如此拜服:中國古代文明到底曾經創造和達到怎樣的燦爛和輝煌?不得不讓人浮想聯翩。

  經過6年連續不斷地營建,中都城已具備宮廷建築的基本格局和形制。在營建中都城的前後,朱元璋為其父母、兄嫂在鳳陽縣城南修建大明皇陵。「規模宏麗,製作完美,有加於前焉」,成為明代第一陵。石像生32對,數量之多、刻工之美為歷代帝王陵之冠。南京明孝陵以及隨後明、清兩代的陵寢規制,基本出自大明皇陵。

  讓人意外的是,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四月,朱元璋突然以「勞費」的理由,「詔罷中都役作」。同年九月,「詔改建(南京)大內宮殿」,按照中都城的城市規劃和建築設計,改建南京的宮室、社稷、太廟等。洪武十一年,改稱南京為「京師」,罷北京,仍稱開封府。永樂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改應天府為南京,並以順天府北京為「京師」。此後,明、清兩代均以北京為京師。

  遷都南京時,朱元璋詔書說:「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吾後世子孫,守以為法」。《大明會典》載,明成祖朱棣「營建北京,宮殿門闕,悉如洪武初舊制」,沿用了中都城的規劃制度,沒有再照鳳陽中都宮闕那樣搞得豪華侈麗,只是中都宮殿門闕南京翻版的再翻版。

  清康熙皇帝在明孝陵題有「治隆唐宋」,以褒揚明太祖。與此異曲同工,中都城「上承宋元,下啟明清」,《中都志》稱「規制之盛,實冠天下」。上世紀60年代末即尋訪考查明中都遺址、著有《明中都研究》的王劍英先生稱其為「中國數千年來最華麗的都城」。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單士元先生評價中都城是「朱元璋集我國2000多年都城建築之大成,悉心營建的一座豪華都城」、「完備的封建帝王宮殿的藍本」。

  罷中都役作後,結局只能如《阿房宮賦》所言,「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修《鳳陽府志》時,中都城九門高峙,周圍基址宛然。乾隆二十年(1755年),拆九門和包磚面的兩段外城牆,取磚營建府城,中都城遂成遺址。新中國成立後,皇城城牆基本保存完整。文革期間,城牆及城門台基被大量拆除。

  走上殘存實長57.75米的午門城牆,放眼望去,滿目蒼涼。沿午門西側延伸至西華門城台,尚存1,100多米連續完整的城牆,巍峨之氣勢尤在;東望,已完全是當代的市井景象;北望,則一馬平川,唯見叢生的雜草,地面建築全無,已難覓當年宮闕的勝景。

  在家鄉建都又廢都,頗為蹊蹺。《明太祖實錄》說:「初,上欲如周、漢之制,營建兩京,至是以勞費罷之。」朱元璋一生敦崇儉樸,愛惜民力,以「勞費」為由罷建中都似符合情合理。劉基就曾多次勸諫:「鳳陽雖帝鄉,然非天子所都之地,雖已置中都,不宜居。」

  明說的原因,常常不是要因,更深更重要的原因往往說不出口。比如擔心建都家鄉,淮西勳貴集團利用盤根錯節的宗族、鄉里關係擴大勢力,對皇權構成威脅;再比如營建中都期間「工匠壓鎮」「役重傷人」等。其中還有一條可能更為關鍵:定都臨濠之前,鳳陽「百姓稀少,田野荒蕪」,處江淮之間,易澇易旱,漕運不便,經濟極其落後,人為定都之後,其供應仍靠富庶的江南來負擔,朱元璋亦曾多次移民充實,造成一系列後患。

  廢都之後,這些後患對鳳陽的影響至深至遠。有關鳳陽花鼓的研究,對此作了註解。

  原生態的鳳陽花鼓,是民間藝人以花鼓小鑼為伴奏樂器、雙人表演民間小曲乞討謀生的一種曲藝形式。一般認為產生於明代「移民回裡說」:清乾隆至嘉慶年間趙翼《陔餘叢考·鳳陽丐者》曰:「江蘇諸郡,每歲冬必有鳳陽人來,老幼男婦,成行逐隊,散入村落間乞食。至明春二三月間回。其歌曰:『家住廬州並鳳陽,鳳陽原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以為被荒而逐食也。然年不荒亦來,行乞如故。《蚓庵瑣語》雲:『明太祖,徙蘇、松、杭、嘉、湖富民十四萬戶以實鳳陽,逃歸者有禁。是以托丐回省墓探親,習以為俗,至今不改。』理或然也。」

  鳳陽花鼓詞所述,絕不是「一二移民偶然逃亡的做作」,而是「明代鳳陽農村破產時,所發出的哀音」。從有清一代至民國,鳳陽的面貌,並無根本改觀。

  如此看來,「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倒也所言非虛。這應該是朱元璋當初執意在家鄉建都旋又廢都時沒有想到的。

  新中國成立後,鳳陽的經濟逐漸改觀,人民生活水平明顯改善。特別是至1978年,以小崗村為代表率先實行「大包乾」之後,鳳陽農村勃發生機,徹底解決了溫飽問題,外出行乞隨之絕跡。縣委的領導告訴我,70年過去了,縱向來看,鳳陽農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1949年的不足30元到2018年的11,544元,實現了亙古未有的歷史性跨越。

  曾經消失的中都城,如今已經今非昔比,經過考古發掘,如今已成鳳陽響亮的名片。除了被國務院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功入選第三批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名單,2019年3月還入圍「2018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項目名單。知名度的提高,引來八方遊客。鳳陽縣文化旅遊局有個統計數據,聽了讓人既振奮又欣慰:2018年,中都城遊客數約25萬人次,明皇陵遊客數約30萬人次,門票收入750萬元。鳳陽縣全年旅遊接待人數242萬人次,景區門票收入3,000萬元,旅遊綜合收入20億元。

  我和鳳陽縣的領導開玩笑說:「你們有明代第一城和第一陵,發展旅遊,完全可以讓中都城聯手北京故宮、明皇陵聯手南京明孝陵,並與小崗村紅色旅遊打包推介。這三張名片,鳳陽獨有、世界唯一,得讓多少人嚮往、讓多少地方羨煞啊!」

  鳳陽花鼓仍在唱,精氣神完全不一樣。縣裡的領導告訴我,花鼓詞現在已經有了新的改編:「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龍騰祥雲鳳起舞,天地人和新氣象。自從那年掀開了新篇章,走上了小康路,咱們一步一輝煌。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年年收穫金色的希望。」

  鳳陽之名,本取「丹鳳朝陽」之意,比喻賢才趕上好時機。誰能想到,600多年後,中都城終於趕上好時機,邁進新時代,以蒸蒸日上的嶄新風貌詮釋出「鳳陽」原有的寓意:完美、吉祥、前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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