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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寄閒情/吳 捷

時間:2017-03-19 03:15:47來源:大公網

  近年閒暇,無論是真閒還是偷閒,都寄閒情於鋼筆和彩墨。十幾枝材質、粗細、筆尖不同的鋼筆,產自三大洲的黑、灰、藍、綠、淡綠、栗紅色墨水,端看當時心情,各選一款,在友人所貽久保雅子設計封面的筆記本上,抄一兩首古詩詞。朱敦儒《樵歌》選抄完畢,遂拿起邵康節《伊川擊壤集》邊讀邊抄。寫字也是一種冥思,精神集中於筆端,卻又要徜徉在若即若離之態。仔細想好每一劃再寫,落筆反覺壅塞做作。手、筆、性情合而為一,一氣呵成,字成珠玉,篇如行雲,眼裏和心裏都舒服。

  鋼筆、墨水,這些小時候極平常的營生,十幾年前來美國後卻難得為之。從未見過美國人用鋼筆,廉價的圓珠筆簽字筆倒是隨處皆有。在普通文具店只見過一款Cross鋼筆,配的是墨囊,筆墨的顏色都沒得挑選。話說回來,這年頭還有幾人用筆寫字?好在有網路。兩年前興之所至,網上一搜,發現中國產「金豪」鋼筆在北美幾家網站口碑不錯,從小用的「永生」和「英雄」卻無處覓蹤,只得抱着試試看的心情買了一枝金豪450。有筆豈能無墨,又購入一瓶「英雄」純藍。非吸墨器或壓囊上墨式鋼筆與墨水瓶不可,斷不接受墨囊,覺得那同沒有生命、可以任意替換筆芯且毫不環保的簽字筆圓珠筆並無差別。

  網購的筆墨很快送來。筆身朱紅色帶大理石紋路,粗如雪茄。打開墨水瓶,拆筆吸墨,手竟有些抖──畢竟久疏此業!然後戰戰兢兢,端坐桌前,試抄一首朱敦儒的《臨江仙》。久違的手感。左撇右捺,鋒棱嶄露;一點一橫,筋骨豐實,兼以墨色瑩然,遠勝圓珠筆的質木無文。後來在網上找到了久違的「英雄」和其他品牌,都一一收入囊中。英雄329是小學時用過的暗尖筆,寫字極快,在紙上如蠶食桑葉,沙沙輕響,只是筆畫顯得細弱,是小女子,不似金豪450寫出的偉丈夫。另一款筆我買了好幾種顏色的筆身,分別配以不同墨色,權作玩賞。它們雖為同款,筆尖在紙上的觸感卻略有不同,有的鋒芒較勁,有的偏向圓滑。人、筆皆有個性,若二者能花些時間磨合了,寫出令人滿意的字來,則難能可貴。因為每個人的握筆姿勢和寫作習慣不同,每枝筆恰好在某一傾斜角度、經過一定調試磨合,能適應那種特定的寫法,慢慢就會寫順。所以我總覺得歐美一派的鋼筆測評過於機械,一枝筆甫開包裝,就寄望它筆筆生輝,實在是匠氣,也缺乏打磨璞玉之心。

  當然,筆也有長年磨合不了的,比如我用過的兩款派克筆,不知哪裏不對勁,就是寫不出漂亮的字來。至於一上手就通體舒泰,寫字風神停勻的筆,則需要「遇」,如俠客之於劍,琴師之於弦。能以錢求得的只是材質、外形,至於其物是否合適,則不上手不得知。張宗子所言「色聲香味,觸發中間,無不有遇之一竅」,「邂逅相遇,遂成莫逆。」交友和馭物,莫不如此。

  讀小學、中學時,父母師長不許用圓珠筆,說是會寫壞了字。文具盒裏於是總裝着幾枝鋼筆,記得是英雄329和永生的某一款明尖,還有一枝一直喜歡不起來的派克Vector。那枝永生用了多年,到後來竟如老友款曲相通,愈發得心應手,筆筆飄逸,引來同學、筆友不少讚賞。桌上的墨水則不是黃盒子的「北京」牌藍黑(《編輯部的故事》裏牛大姐、李冬寶他們桌上,都是這黃盒子的「北京」),就是「英雄」牌純藍。前者聞起來濃厚如深海,一如其色,後者則是淡淡金屬味。中國式教育尤重抄寫,那些年不知用盡了多少瓶墨水?不過,當時倒是從未考慮過筆、墨的品牌和式樣。九十年代的中國剛剛步入小康,筆墨都不過一兩種選擇,想玩物喪志都不可能。很懷念當年學校裏這樣的對話:「啊!鋼筆沒水兒了!」「那借你點兒!」遂各自拆卸筆身,你的墨水滴入我的筆尖。這種「借」是沒有還的,反正每個人的筆都會有突然「沒水兒」的時候,而且墨水何其廉價。如今,網上能買到產自各地的各色墨水,只是價錢令人肉痛。日本Pilot出品的二十四色「色彩雫」彩墨,「孔雀」、「月夜」、「夕燒」雲雲,美則美矣,都要近二十美元一瓶(五十毫升)。一直覬覦的「京彩」系列標價更匪夷所思,「東山の月影」或「祇園の石畳」,都是不敢溯游從之的佳人。然而不得不服膺日本人的工藝和推銷術,筆墨這類小玩意兒都能做成藝術、賣出高價來,更會冠以雅名。我購入的「色彩雫.竹林」淡綠微黃,一如嫩竹;「京彩」以京都風物命名其彩墨,令漢字圈中人尤其遐想不已。

  眼熱而肉痛時,只能看網上各種鋼筆評鑒和彩墨試色來過癮。來美國十幾年,沒見過一個用鋼筆的人。不過德不孤,必有鄰,眼光不可局限於身邊的小圈子。上世紀二十年代,羅素曾感嘆說,現在有了汽車,幾十里外的人也可以算鄰居。如今拜網路時代之賜,天涯若比鄰,再獨特的小眾趣味也找得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好。

  我自己從網上獲悉一款彩墨系列,為波蘭某位元化學家私人配製,色彩多有創新,並不大批量生產。除網購外,美國只有小石城一家文具店零售。今年夏天我碰巧去小石城度假,途經該店,想順便看看更有名氣的法國J. Herbin兩款彩墨。店家拿出商品目錄,厚厚一本翻開,J .Herbin旁邊恰是那波蘭彩墨系列,而我一眼就被其中深沉而濃烈的栗紅色(maroon)擊中,當即買下。一嗅之下,淡淡甜甜的藥香,將J. Herbin瞬間丟到腦後。若非網路的資訊和圖片,我真要與一見鍾情擦肩而過了。

  歐美筆墨評鑒大多是機械的測試,如某款墨水的防水性、洇紙度,某種筆尖的流暢程度,還常帶商業味道。作者雖在文末撇清,其實也為某款筆墨做了免費廣告,其測評的標準也頗令人齒冷。玩筆墨如購書,除了少數收藏家和一些為收藏目的而購入,買書是為了讀,買筆墨是為了寫,而不是供在高閣。所以選筆墨不在名貴,合手遂意即好,一如交友實為交情,不看出身相貌。紙也一樣。商家和某些測評者炒作過的某款薄薄小冊,動輒十二、三美元,卻最不禁墨,洇得一塌糊塗。而普通超市零售的Cambridge大開本筆記簿,不過四、五美元,紙張光滑潔白,薄而不洇,幾枝筆寫來都如走雲連風。何況,價格與原料的價錢和生產數量有極大關係。中國原料便宜,用鋼筆的人(尤其是學生)遠超美國,所以英雄、金豪,最普通款雖然不過兩、三美元一枝,筆尖的品質卻不遜美國產低端鋼筆如Cross、Sheaffer,雖然後兩者要賣到二、三十美元。

  筆評墨評,相當一部分是中國的文具迷所寫。所評筆墨紙張皆琳琅多彩,來自國內國外。畢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中國,溫飽未久,一切簡單而有限;更不是我父母輩成長時的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一如幾百年前加爾文治下的日內瓦,以種種高尚的名義嚴禁個人的愛好與修飾。如今,即便是極小的文玩都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選擇,人們口袋裏也有的是閒錢,更懂得玩物以休閒。中國同好所寫的筆評墨評,常有個人書法的展示,從字帖上臨幾行字,或者抄一首詩或詞。書法先不論,求雅之心可感。字母文字亦有所謂書法,我手頭就有一枝美國Sheaffer 1.0 mm stub,偶爾用來寫幾筆「哥特體」。但與漢字書法及其意境相較,或許我偏心,終是差了一截。意境,也是我尤其嚮往日系彩墨的原因之一。試用「竹林」,以暗尖行楷抄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墨色與「竹林」之名的暗示,暗合詞中季節和景物:春草、春山、春水、細柳,而暗尖流淌出陰柔的單個漢字與全篇則隱隱勾勒出倚闌人的眉眼與豐神。或以大明尖配深灰色調的「霧雨」,為李義山「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更添清冷沉鬱。這充滿光色觸感、畫面隱喻的意境,印歐字母豈能匹敵。

  人生憂患,難得有閒,寄閒情於筆墨,縱才藝於雕蟲,當不為過。如今我依舊得閒便選筆擇墨,抄幾首古詩詞。情思隨鐵畫銀鈎收放舒捲,漸而靜如止水,觀照窮形。人喧囂於外,我避亂於心,以筆為崇墉,墨為浚洫,築我七寶樓閣,悠遊其間。白雲初晴,好鳥相鳴,只在一念之間。近抄邵康節《安樂窩中吟》,有句雲:「自餘身外無窮事,皆可掉頭稱不知。」

  ‧吳捷,北京人。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華盛頓大學(西雅圖)博士。現為美國某大學終身教授。作品散見於《大公報》、《香港商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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