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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圖:姜舜源,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廣東話「冷手執個熱煎堆」,對于當初入行研究故宮的人來說,最貼切不過了。三十多年前,筆者這代人加入故宮博物院的時候,研究故宮學問雖非無人問津,但與今之炙手可熱、儼然「顯學」盛況,自是差天共地。出版物方面,當初市面上關于故宮的圖書,或者是「高大尚」、或者是「小而精」,基本屬于「小眾文化」,也非如今躋身熱銷書、讀者趨之若鶩情形可比。但事物往往是一分為二,當年坐在冷板櫈上經過「冷處理」的成果,大多是扎扎實實的「硬道理」。北京中信出版集團二○一六年四月出版的《故宮的隱秘角落》,頗能代表當前一部分以故宮為題材的出版物的寫作取向。茲以此書為基本,聯繫近年此類圖書,略陳感想。

史實遠比虛構精彩:看部分有關故宮的新書

慈宁宫大殿

  此書內容不在于全面解讀故宮,而是以明末李自成攻入北京、入住紫禁城武英殿為切入點,之后敷寫清兵入關、清朝入主中原。這種切入法,頗似上世紀九十年代,美籍學者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的思路,「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達致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效果。書中重點寫慈寧花園、昭仁殿、壽安宮、文淵閣、倦勤齋。這些地方都是故宮博物院近年展開大修,之后向公眾開放,是社會關注的熱門話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抓住社會關注的話題,也就容易抓住讀者。

微觀看故宮,深入大歷史

  而以文學家的眼光,從微觀角度看故宮、看歷史,自有與史學家由傳統歷史角度所見不同。昭仁殿是乾清宮東「朵殿」,在乾清宮大殿東山墻外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院里,觀眾一般是不會在意這個地方的。但它在清初政治、清代藏書等方面,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所謂清初康熙皇帝居住乾清宮,實際上是住在昭仁殿。康熙時期平定三藩、收復臺灣、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等,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一系列重大歷史,都與此處有關聯。

  乾隆皇帝把昭仁殿改為內府收藏宋元善本書的寶庫「天祿琳瑯」,以表對皇祖的尊敬,并呼應「東壁圖書府」古意。嘉慶二年(一七九七年)乾清宮火災,昭仁殿藏書受波及,但所存仍不少。后來嘉慶皇帝繼續收集宋元版善本書,用大禹宛委山的典故,命名為「宛委別藏」。如今在養心殿前殿寶座周圍,可見很多垂?縹緗緞簾的書架,那就是放置「宛委別藏」的地方。現在國家圖書館善本書收藏,主體就是由故宮移交的「天祿琳瑯」、「宛委別藏」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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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不能脫離歷史環境

  可惜的是,作者沒有在此基礎上深入研究發掘,而停留在對李自成由入住到逃離紫禁城的想像描寫。這樣的描寫,應在當年姚雪垠《李自成》基礎上,進一步深入發掘。比如書中提到崇禎皇帝的「昭仁公主」,是否因昭仁殿命名?現在古籍出版物增多,又有了發達的古籍資料庫,有條件深入研究。

  史學著作主要是記錄歷史上實際存在的人物和實際發生的事件,文學作品揭示歷史事件發生的必然性、特別是歷史人物性格,這是史學與文學的基本分野。實際上,史書本來是記錄人物性格甚至心理活動的。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錄《垓下歌》,清代學者周亮工《尺牘新鈔》就剖析:「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他認為《垓下歌》是司馬遷虛構,用以反映項羽身陷絕境時的心境。因為太合情合理,故甚少有人懷疑。《史記》里有大量心理描寫、對話記錄,反映傳主的性格,如劉邦的無賴、項羽的粗放,故此毛澤東稱司馬遷為文學家。

  《故宮的隱秘角落》大量心理描寫,有些脫離了歷史人物及其所處環境。比如「昭仁殿」第六節「紅亭碧沼」:「康熙登基那年,清朝的最后一個政敵─永歷,已經在昆明篦子坡被吳三桂活活勒死了。所有的動盪,所有的離亂,似乎都因永歷的死而宣告了終結。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無論吳三桂,還是這個在戰火中煎熬已久的國度,都應該歇歇了。我相信在這段時期無論昭仁殿里的康熙皇帝,還是鎮守云南的吳三桂,都度過了各自生涯中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光。」

  實際情況是,康熙皇帝繼位時年僅八虛歲,盡管這位少年天子后來成為歷史上杰出明君,但此時他實在是年幼,還不大懂得憂國憂民。此時內有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做主,外有顧命八大臣輔政及后來鰲拜專權,八旗貴族共治的局面也尚未結束。這位少年天子此時充其量只能是苦練內功,待機而動。而金庸先生《鹿鼎記》塑造的小玄子,就對少年英主此情此景之下的性格、心理刻畫得合情合理。

  康熙皇帝即位之初也不住昭仁殿,而是住在三大殿的保和殿,康熙四年(一六六五年),年僅十二歲的他在坤甯宮「洞房」「大婚」,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婚后不久又獨自搬回保和殿,到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年)保和殿前的太和殿大修,他又搬到武英殿住了一年,直到年底才正式回乾清宮定居,時年十六歲。

  「本書談故宮建筑,卻不止于建筑,因為建筑也不過是歷史的容器,在它的里面,有過多少命定、多少無常、多少國運起伏、多少人事滄桑。在寫法上,本書依舊算不上歷史學術著作,充其量是談人論世的歷史散文而已。只不過這種歷史散文,是建立在歷史研究的基礎上的,也借鑒了他人的諸多成果,否則,這樣的歷史散文就成了沙上建塔,再美也是靠不住的。」作者自序說得很到位。歷史是積累的學科,故宮研究也如此。放眼近年來有關故宮的出版物,套用內地流行說法,故宮不是筐,不能什么都往里裝。但研究故宮會發現,實際歷史事實比想像虛構復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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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生活非外間想像

  雍正皇子和親王后裔啟功先生回憶說:清代皇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孩子出生后不由生母撫養,而是交由別的后妃、福晉撫養,以免他們母子串通一氣。但世間母子之情,往往是在養育之間互動形成的,所以養母與養子往往比親生母子之間感情更深一些。就像晚清同治皇帝,對養母慈安太后、生母慈禧太后親疏不同那樣。乾隆皇帝弘歷和小他半歲的弟弟和親王弘晝,自幼交換由弘晝的生母裕貴妃、乾隆帝生母崇慶皇太后撫養長大。弘歷即位后,馬上尊封裕妃為「裕貴太妃」。太,表示長一輩,但同時由妃升一級為貴妃;到她九十大壽時,晉封為「皇考皇貴妃」,再升一格至「皇貴妃」,即只差尊為太后了。人們只知道乾隆生母母以子貴,享年八十六歲;殊不知這位養母也是享盡尊榮,活到乾隆四十六年,享年九十三歲。而老太后與養子弘晝、果親王弘?,感情上更親近一些。弟兄三人與生母、養母的微妙關系,由乾隆帝處分弘曕的諭旨可見:

  「其最不可解者,本年果親王母謙妃千秋,皇太后諄諭弘?,令將豫備稱祝之儀,陳設宮陛,為果親王母妃增輝。乃抗不遵循。及蒙懿旨屢詢,猥以朕并未加賜稱祝,不敢自行鋪張,與朕斗富。是則復成何語!」「弘?坐擁厚貲,于侍奉母妃之道,方當竭誠備物,以博歡心。乃不惟不能自盡孝敬,而轉時向母妃多所索取。豈為人子者所宜出此耶?」「至若和親王與弘?,恭詣皇太后宮請安,其儀節僭妄,尤非情理所有。……直于皇太后寶座之旁,膝席而跪坐。按以尺寸,即朕請安所跪坐之地也。是尚知有天澤之辨哉!」「和親王于皇太后前跪坐無狀,亦?罰王俸三年。」弘?生母過生日,要太后提醒送禮物,他還不肯送;平日里他還要當「啃老族」。這兩位養子給養母請安時,比跟親媽還親熱,「膝席而跪坐」、「跪坐無狀」,養母也像對待親兒子那樣對待他們。乾隆帝斗感情不行,只好以君臣之道壓人:「是尚知有天澤之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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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認衰、「大帝」欺天

  當下此類圖書乃至影視劇熱門詞還有「帝國」、「大帝」等,但中文漢語自古沒有如今的含義。

  最早出現「帝國」的,是漢代嚴遵《道德指歸論.為無為篇》:「故不視而明,不聽而聰,扶安天地,飾道養神,提挈萬物,帝國治民,解情釋意,俱反始真。」此處「帝」是動詞;「帝國」,為國家之君。后來隋朝王通《文中子.問易》等,偶爾列舉「彊國戰兵,霸國戰智,王國戰義,帝國戰,皇國戰無為」等說,此處「帝國」與今貶義「帝國主義」差似,但并無如今流行義。直到晚清光緒時期,才出現「大清帝國」,用于對外簽訂那些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無異于「認衰」的自證。

  而「大帝」自古指天帝、上帝、天皇大帝、玉皇大帝。例如戰國《墨子》:「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祝降其喪(以上說殷紂王)。惟我有周,受之大帝。」《晉書.天文志》:「天極,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太一,天皇大帝也。」大帝祂老人家,自古是「天子」的爸爸,哪位帝王敢把自己當成老爸?只有三國吳國孫權在后代有「吳大帝」的提法,不學無術之極。故宮前輩學者朱家溍曾指斥「漢武大帝」、「康熙大帝」等提法,真是荒誕不經。

  白麵好吃,因為小麥經過北方冬天漫長的「春化期」鍛煉、沉淀,在春風里涅槃重生;玉米在炎炎夏日,不足百日速成,只能是「粗糧」。要出歷史學術、文學藝術精品,也要下苦功夫醞釀,千錘百煉出深山。三國曹丕《典論.論文》說,文章為「不朽之盛事」,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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