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青春的方式 ——麦克尤恩的「恶童日记」

时间:2019-7-9 9:52:26原创:大公网

他看她把面前的书合了起来,原来是一本英文书。他看见了书名,是麦克尤恩的《时间中的孩子》。这是本内容惨澹的书,关於一个平凡男人的失与得。她又在面前的抽屉裏悉悉索索地翻了一会儿,翻出了一串钥匙来。——《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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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麦克尤恩

写麦克尤恩(编者註:Ian Russell McEwan,又译:依仁.麦伊云),或许并非因为他在旧年来到了中国,也非因他对北京的雾霾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BBC拍摄的《时间中的孩子》,想起在十五年前,自己写作《朱雀》的第一章:暗淡而安静的黄昏,迷路的男主人公与女孩相遇,在那个售卖假古董的店舖,让女孩捧起的正是麦克尤恩的这部作品。我已回想不起为什麼是这样。但确定这本书关於人和自己的相处,是切题的。

清新封面讲述「天真与恶」

若干年后,才看到这部同名影片。由「卷福」(Benedict Cumberbatch)扮演这个失神而自我重生的父亲。看他拿着iPhone打电话,多少有些时日流转的违和感。但是一切都还好。2017年一年中,麦克尤恩有三部作品被拍成了电影,分别是《儿童法案》、《在切瑟尔海滩》以及这部《时间中的孩子》。在处理上,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柔和与自圆其说,恰是麦氏的原作所致力跳脱的。这个英国人,有他独特的坚硬与天马行空,是这个现实世界的平行宇宙。所以我并不惊讶会觉得电影的处理言未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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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福」(Bened ict Cumberbatch)在《时间中的孩子》中饰演失神而自我重生的父亲

2019年4月18日在英国出版的作品《Machines Like Me》中,麦克尤恩将背景设定在1980年代伦敦的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英国在马岛战争中大败,玛嘉烈.戴卓尔和托尼.本恩(港译:彭东尼)正在展开权力鬥争,艾伦.图灵在人工智慧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类似《高堡奇人》设定的反乌托邦语境裏,麦克尤恩关心的仍然是人与机器的普世恋情,以及这背后令人扼腕的道德困境。说到底,仍然是一个由著而微的卡夫卡式的故事。

我很感兴趣的是这次麦克尤恩的中国之行,在迟到了九年后,他看到自己中文版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他饶有兴味地端详马卡龙蓝色的卡通小人封面,说「这个画面太可爱了,可是与我的作品没有丝毫关係。」不知是否出於某种市场策略,想当年,多少读者被这个萌萌的封面所迷惑。待发现是一本恶意满贯的小说,竟已欲罢不能。

虽然与黑白版画风,印着鼠、鲜花与裸女的英美版书封相比,这本中文版有过於「清新」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这封面以些微刻奇的方式,揭示了这本小说的实质。那就是无处不在的,有关处理天真与恶的悖论。这本麦克尤恩在二十七岁完成,确切地说,创意写作硕士课程(creative writing course)的毕业作品,为他赢得了「恐怖伊恩」(Ian Macabre)的称号,也获得了毛姆奖。然而,它却并不具备青年作者常态的迷惘与叫嚣感。正如约翰.伦纳德(John Leonard)所说,麦克尤恩的脑袋裏「漆黑一片,瀰漫着乙醚的气味」。《最初》是一本令人感到绝望的书,阴冷,有着一种在手术室中的防腐藥水的气息。少见光亮处,是一张儿童纯真无辜的脸。但这张脸忽而衝你微笑,却说不清的邪恶,令人触目惊心。如果借用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的书名,这本书或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恶童日记》。

笔刃锋利刻画人性阴鬱

那麼让我们感受一下这本书的气质。《立体几何》中,年轻的男主人公从祖父那裏继承来的古董—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在碎玻璃和福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醜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猥亵物。」(「It was only a prick in pickle.」)这隻来自十九世纪的「那话儿」,直至被主人公的妻子歇斯底里地毁坏,依然横亙在小说的两性关係之间。微妙加之的定义,複写了有关物态价值的残酷辩证。在麦克尤恩的文字中,你可感受到一种恶作剧式的煞有介事。这篇带有博尔赫斯气息的故事,以一个书呆子(Nerd)为主人公可谓恰到好处。从祖父日记中习得的立体几何拓扑「魔术」令结尾有了诡异的仪式感—性爱变成了一种剥离慾望的机械操作。收束於明朗的晦暗,几乎令人意识不到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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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製造》中,这种仪式感被作家设置成为了日常遊戏。我们都十分地熟悉,叫做「过家家」。这是青春骚动的男主人公,一个性早熟的男孩,对胞妹康妮布下的诱饵。他从街谈巷议中获得的性知识,以及与朋友之间那种来自男性攀比的虚荣心,让他急不可耐地付诸实践,希望康妮配合他完成「爸爸妈妈做的事」,以摆脱童贞。然而,在这场可笑又笨拙的性事中,他不断地遭受着妹妹理性的质疑以及嘲讽,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如被评鉴的表演。主人公最后只获得了「蚊叮似的高潮」。作者写道,「对交合中的人类来说,这也许是已知的最淒凉的交合过程之一,它包含了谎言、欺骗、羞辱……」而在这阴暗的母题背后,可以看到一种蒙昧的苍凉与可悲的戏谑感,离弃了常识的道德判断,如雾霾捲裹了去向成人世界的鸿沟。事实上,麦克尤恩对这个故事中伤感的意义内核念念不忘。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中,再次触及伦理题材;而《在切瑟尔海滩上》,则是对「童贞」主题再一次犹如刀刻的锻造。

《蝴蝶》或许是这本小说中最为锋利的一篇。锋利在於它有着手术刀一般的阴冷。主人公正在锋刃上踟蹰而行。其面目如此模糊,除自称「没有下巴」的「可疑长相」,我们似乎难以想像其确切轮廓。他的色调边缘、哑暗,以当事人的视角说着自己罪恶的故事。而声音的疏离,或许是小说让人心生恐惧的来源。他用一隻子虚乌有的蝴蝶,将九岁的小女孩简骗到郊外的河边,猥亵后将其沉入运河溺杀。那段话是这样的:「傻姑娘。我说,没有蝴蝶。然后我轻轻把她抱起,尽可能轻以免弄醒她,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运河。」这个发生在伦敦贫民窟的罪案,惟其文字温柔而美,却愈显其惶惶的不安,在读者心头不断膨胀。通俗地说,是一种细思极恐的叙事圈套,将人性内裏的自闭与阴鬱,一点点地在抽紧中挤压出来,令人不得喘息。

阴冷隐喻建构空间结构

这本小说中,迴荡着孤独而封闭的气息,来自麦克尤恩对空间结构近乎执著的隐喻塑造。橱柜、隧道、舞台、鼠洞,无不幽闭而带有着表演性。而时间节点又多是伴随着猛烈澄澈阳光的夏日。这构成了暴烈的青春期慾望自内而外、东奔西突却不得出逃的原始意象。而尤其令人关注的是,这些小说多是「家庭戏」的格局。其中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模拟性—如「过家家」,正意味着原生家庭的缺失,尤其是其间母亲角色的缺席。《蝴蝶》中的主人公冰冷地谈及「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多半出於冷漠。」而更多场合,母亲在小说中表现出一种异态的存在。如《夏日裏的最后一天》中,照管父母双亡的「我」的胖女孩珍妮;如《与橱中人的对话》将十七岁的儿子当作婴儿餵养的「妈妈」;又如在《伪装》中为去世的姐姐十岁的孩子亨利作出异性装扮的演员敏娜。她们各自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建构着少年曲折而不寻常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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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最初》其实是一部寻找出路的小说。虽然这出路的尽头往往是人生的黑洞,昭示着现实中无可挽回的落败。如同那个六英尺高,尚将自己艰难缩进橱柜的男子,在成人前仍然作着困兽般的挣扎,似乎想要回到母亲的子宫。「写作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非常勤奋同时也非常羞涩的学生。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就好像我的头脑突然爆炸了,我开始写作,并且爱上写作,我头脑裏装着一些非常疯狂、暴力、偏激、怪诞的事情。」那时的麦克尤恩所发生的,谁也不知道。我们只看到他笔下,是一个个如此孤寂而混沌的少年。他们在现代世界天然而原始地生活,用幽暗暴烈、密而不宣的本能的性,对抗着周遭与禁忌,坚定雕刻着独属於自己的恶之天真。 (文中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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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 作者:麦克尤恩

简介

  • 2019年4月18日在英国出版的作品《Machines Like Me》中,麦克尤恩将背景设定在1980年代伦敦的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英国在马岛战争中大败,玛嘉烈.戴卓尔和托尼.本恩(港译:彭东尼)正在展开权力鬥争,艾伦.图灵在人工智慧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类似《高堡奇人》设定的反乌托邦语境裏,麦克尤恩关心的仍然是人与机器的普世恋情,以及这背后令人扼腕的道德困境。说到底,仍然是一个由著而微的卡夫卡式的故事。
  • 出版时间:2010年
  • 出 版 社: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