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苦难为内核的精神「安魂曲」

时间:2019-5-20 8:52:26原创:大公网

编者按:《云中记》是著名作家阿来为汶川「5.12」地震写作的一部小说,阿来选择了一个独特的切入点— 一位祭司、一座遭遇地震行将消失的村莊,以小村莊映射出巨大灾难。阿来曾说:时隔十年,他才敢提笔写这一段伤痕。作品单行本会在本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本期「书海漫遊」邀请到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王春林,看他如何评价这一精神「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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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在藏区,祭师在进行祭祀时会跳傩舞

要想真正地理解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中所讲述一个人的「安魂」故事,无论如何不能忽略央金姑娘与中祥巴这两个后来才出场的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陪衬,才能够更好地凸显阿来根本的写作意图。

为牟利,资本消费苦难

漂亮的央金姑娘,虽然酷爱跳舞,但却很不幸地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条腿。一条腿的失去,对於一位依靠身体才能够表演的舞者来说,可以说是一种足以致命的打击。但就是这位曾经为了自己失去一条腿要死要活的姑娘,五年后却突然出现在了只有阿巴一个人的云中村。

回到云中村,或许与触景生情的精神刺激紧密相关,央金姑娘的舞者本能突然间爆发了:「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麼。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麼。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有没有什麼东西可供攀缘。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麼。於是,身体震颤;於是,身体弯曲,以致紧紧蜷缩。双手抱紧自己,向着裏面!裏面是什麼?温暖?裏面有什麼?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鐘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鐘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但祭司阿巴根本想不到,这次突然回到云中村的央金姑娘,却并不是因为怀恋故土惦记亡者而来。在她的背后,潜藏着的是一种资本的力量:「她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一个摄製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公司要包装一个经历了大地震,身残志坚的舞者。这次回家,是了姑娘的心愿,同时也是为下次参加某电视台的舞蹈大赛準备故事,一个绝对催泪的故事。这件事姑娘自己知道,阿巴和云丹不知道。姑娘为此有些小小的不安。」到后来,央金姑娘果然为自己以如此一种不恭的态度对待故乡而深感不安,而深深地陷入到了一种自我矛盾的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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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作家阿来时隔十年写作「5 ?12」地震相关题材 迟阿娟摄

或许与央金姑娘面对故乡时的心生愧疚紧密相关,此后她儘管一直想要重新抵达那次在故乡舞蹈的境界,但却再也未能如愿以偿。由於心生愧疚,央金姑娘幡然悔悟,强烈要求自己跳舞时不要再播放那一段视频。结果遭到签约公司的冷然拒绝。最后,只有在她彻底摆脱了签约公司的控制,并拥有了乡亲们的亲情簇拥后,央金姑娘方才重新找到了跳舞的感觉:「她的舞姿变得柔和了,柔和中又带着更深沉的坚韧和倔强。」

央金姑娘之外,另一位在不期然间重新返回到云中村的,是祥巴众兄弟中的那个仅存於世的中祥巴。只不过,中祥巴是伴随着一个热气球出现在阿巴面前的:中祥巴本来想把热气球停留在云中村这个半山平台上,没想到却天不遂人愿,由於气流阻隔的缘故,不管怎麼努力,热气球都无法靠拢云中村。那麼,销声匿迹这麼长时间的中祥巴,又为什麼会乘着热气球突然出现在云中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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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隐藏於其背后的,仍然是资本的力量。针对中祥巴他们的行为,网上很快形成了两种对立的观点:「赞同者自然会有,反对者越来越多。后来,抵制的声音大过了赞同的声音。当祥巴怀揣着複杂的心情再次出现在乡政府时,迎着他的是仁钦铁青的脸。仁钦嘴边有一大堆谴责他的话。但都没有说出口来。」当仁钦不无嘲讽地说:「原来你还是爱云中村的呀!」的时候,中祥巴的回答是:「哪有人不爱家乡的?我心裏痛啊!」紧接着,是仁钦的对答:「一边心痛一边拿云中村人的苦难挣钱!」然后是中祥巴带着表情的回应:「祥巴换上了无奈的表情:人都要生活呀!」面对着网上一条条尖锐的否定性评价,中祥巴顿觉浑身发凉:「以前,他做过的罪恶事情,都是在黑暗中进行,每做成一桩,非但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反而还有轻易得手,又逃避掉打击的得意。一个个这样的窃喜堆积,让他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公众的眼皮底下。正义的声音出现了,借着道德谴责名义的毒舌也一条条出现了。」不要说是一般的民众,即使是那位与他一起合作开发热气球项目的刘总,在了解内情后也对中祥巴予以毫不容情的严厉斥责:「骂得好啊,没有良心。骂得好啊,消费苦难。要是人家知道那地方还有你一家子的命,都能骂得你马上捅自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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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藏族传统文化唐卡中映射出独特的宗教信仰

说到底,不管是央金姑娘也罢,还是中祥巴也罢,他们在云中村的突然出现,全都是因为资本力量的推动,全都是试图借着对苦难的消费而赚取高额利润。

慰亡灵,凸显祭司诚心

与他们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的,自然是祭司阿巴那毫无一点机心可言的返乡祭祀、安抚亡灵与鬼魂的行动。尤其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在回到云中村后,即使是面对着参加在村裏横行无忌为非作歹的祥巴一家,儘管曾经有过一丝犹疑,但阿巴最终却依然把他们纳入到了自己祭祀、安抚的範围之内:「人一死,以前的好与不好,都一笔勾销了。」

说实在话,作为一位并没有多少文化可言的藏区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祭司,阿巴能够超越是非恩怨地安抚并超度祥巴一家人的亡灵,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与此同时,另外一个需要提出来稍加探讨的问题是,身为祭司的阿巴,内心裏是否真的会相信有鬼神存在。正如我们在前边已经注意到的,当阿巴执意一个人返回云中村时,他内心裏对於鬼神的有无一直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刚刚回到云中村不久的时候,「阿巴没有看到一个鬼魂。其实,他也不知道鬼魂该是个什麼样子。一个具体的形象,一阵吹得他背心发凉的风,还是一段残墙下颤抖的阴影?但他确实看到了每一个消失的人,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他们死去的样子。」但即使如此,阿巴也仍然牢记着自己所应承担的职责。唯其如此,当外甥仁钦询问他世上是否真有所谓亡灵存在的时候,他才会特别郑重做出回答:「阿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们让我当了祭司不是吗?祭司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顾亡魂。我在移民村的时候,就常常想,要是有鬼,那云中村活人都走光了,留下了那些亡魂,没人安慰,没有施食怎麼办?没有人作法,他们被恶鬼欺负怎麼办?孩子,我不能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不行动,一个人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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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承认,作为因为严格恪守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家,阿来在《云中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越界去描写亡灵或鬼魂的出现。除了阿巴和外甥仁钦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朵鸢尾开花是妹妹(妈妈)显灵的细节,多多少少带有一点神奇的意味之外,小说从未描写过有鬼神的现身。儘管按照后来的相关描写,阿巴一个人在云中村呆的时间越长,他似乎就越是相信会有鬼神的存在:「以前,阿巴对鬼神的存在半信半疑。现在,他是相信世间有鬼魂存在的。而且,他也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时间,就应该化於无形,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化入风,化入天空,化入大地,这才是一个人的与世长存。」大约正因为认定了这样的一种道理,所以才更加坚定了阿巴与已然是一片废墟的云中村共存亡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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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事实上,无论亡灵与鬼魂的出现与否,都无妨阿巴在云中村认真地履行自己身为祭司的职责。从根本上说,对於阿来的这部《云中记》来说,最重要的核心情节,就是祭司阿巴的毅然重返云中村。在时过境迁十年时间,公众差不多已经把当年的汶川大地震都遗忘殆尽的时候,阿来却借助於祭司阿巴一个人的返乡之旅而谱写了一曲莊重而悲悯的「安魂曲」,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绝对不容低估。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能够明白《十月》杂志的编者何以会如此评价阿来的《云中记》:「一位为继承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被命名的祭司,一座遭遇地震行将消失的村莊,一众亡灵和他们的前世,一片山林、草地、河流和寄居其上的生灵,山外世界的活力和喧嚣,共同构成了交叉、互感又意义纷呈的多声部合唱。作品叙事流畅、情绪饱满、意涵丰富,实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力作。」诚哉斯言,能够把《云中记》这样一部一个人的「安魂曲」,最终演变为内容意涵特别丰富的多声部合唱,所充分见出的,正是作家阿来精神深处那样一种特别难能可贵的历史责任感与人道主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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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记》

  • 作者:阿来

简介

  • 《云中记》是著名作家阿来为汶川「5.12」地震写作的一部小说,阿来选择了一个独特的切入点— 一位祭司、一座遭遇地震行将消失的村莊,以小村莊映射出巨大灾难。阿来曾说:时隔十年,他才敢提笔写这一段伤痕。作品单行本会在本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本期「书海漫遊」邀请到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王春林,看他如何评价这一精神「安魂曲」。
  • 出版时间:2019年
  • 出 版 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