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弘一法師是近代文化名人、大德高僧 網絡圖片

  近蒙廈門弘一法師研究會陳飛鵬先生贈送其新近整理出版的《弘一法師書信全集》,此書收信札1149封,是目前最全的弘一法師書信集。

  弘一法師是近代文化名人、大德高僧。未出家前,李叔同已名滿一時,不僅詩詞歌賦、金石翰墨等傳統藝術深有造詣,更開風氣之先,最早引進話劇,介紹西洋畫,聘用裸體模特,他創作的《送別》等歌曲傳唱至今。而后以濁世佳公子皈依佛門,盡棄繁華,以戒為師,研習律宗,與虛雲、印光、太虛等並為近代名僧。弘一法師與師友弟子的魚鴻往來,素為人們珍重。法師歸西后,陸續出版過多種書信集。

  最先提議整理弘一法師書簡的,是他在福建永春的忘年交小友李芳遠,法師圓寂后,李芳遠將法師給他的信函40封整理寄給夏丏尊,夏增補編成《晚晴山房書簡》,共有370多通書信,于1944年出版。1958年,旅居菲律賓的性願長老將弘一法師寫給他和廣洽、傳貫法師等的信函百餘通彙編成冊,書名亦稱《晚晴山房書簡》。1986年,早年就結識弘一法師的林子青居士編輯《弘一大師書信》,由三聯書店出版,收藏書信增加到722通。90年代初,福建人民出版社編印《弘一大師全集》,書信卷已收入過千封,2010年再版時又增補30多封書信。隨着互聯網資訊普及、拍賣會活躍,近年來,不時有弘一法師的書信被發現。陳飛鵬先生的這本書信集,甄別遴選新材料,較《弘一大師全集.書信卷》又增加了70多封。

  夏丏尊在《晚晴山房書簡》的序中說「師為一代僧寶,梵行卓絕,以身體道,不為戲論。書簡即其生活之實錄,舉凡師之風格及待人接物之狀況,可于此彷彿得之。故有見必錄,雖事涉瑣屑者,亦不忍割愛焉。」誠如其所言,這些書信是了解弘一法師的重要材料。瀏覽一遍,有四「多」令人印象最深:一是涉及佛教書籍多;二是關于寫字的內容多;三是關于疾病的內容多;四是游蹤不定,住過的寺院多。

  弘揚佛法 身體力行

  佛教經、律、論三藏典籍以汗牛充棟著稱,但看過弘一法師的往來書信后,仍深為法師涉略研究的佛書數量之多而震驚,雖未一一統計,但必有數百種以上,書信中也涉及其研究佛教的大量着述。始知法師為佛學家,實在是有深厚學養作支撐的。

  宋元以降,中國佛教漸失六朝隋唐教理昌明的氣象,僧人多乏學力,宗風衰頹。及至晚清,西潮拍岸,佛學在刺激下才有新的氣象,儼然成為思想界的伏流,楊仁山、徐蔚如等以刻經興學弘法,一些知名的思想家如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熊十力、梁漱溟等,都對佛教思想深有研究。禪宗末流,束書不觀的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觀。

  弘一法師本系學者,他宣導佛學,更以讀經誦經為法門,也頗有志于刻經。1928年,法師給人覆信講學佛的入門書籍,一口氣就列了40多種。他致力於收集佛教書籍,今存有1936年致函日本名古屋其中堂書店的購書函件,所列佛教書籍有50多種。後來,法師將從日本買來的這些經書彙編為《佛教叢刊》,自謂「自扶桑國請奉古刻佛典萬餘卷,多系明季清初刊本。」

  如有善知識,必能從這些書中探究弘一法師的佛教思想內涵。門外漢矮子觀場,也可窺見一二。法師以中興南山律宗聞名,所以信函中提到律宗書籍甚多。法師在佛教哲理上多取益于華嚴,所以也常常列舉相關書籍,1929年,他在福州鼓山發現清初的《華嚴疏鈔懸談》,立刻刊印流布。法師以凈土信仰為導歸,特別推崇凈土宗靈峰蕅益大師,不僅推薦人讀《靈峰宗論》等書,還編輯蕅益大師警訓為《寒茄集》,他最為服膺印光大師,始終推薦人讀《印光大師文鈔》。法師對通俗入門的佛教書籍也很在意,比如重印《選佛圖》(一種類似于《升官圖》的遊戲,有助於記憶佛教知識),介紹《歸元鏡》(以戲曲形式介紹凈土法門),所以他花很大心思去編《護生畫集》、《清涼歌集》,與豐子愷、劉質平等弟子反覆信函往來討論。

  最難能可貴的是,近代佛學雖有復興,但重知不重行,重學不重修,一般寺院熱衷名利,戒律松弛。弘一法師弘揚律宗,以身作則,執戒最嚴,自奉極謹,不蓄私財,布衣草履,過午不食,成為楷模。

  以人傳字 以字弘法

  弘一法師出家后,雖「于文藝不復措意」,但對書法情有獨鍾,手不離筆,把書法作為修行和弘法的手段。他抄寫經書,教人學書,把佛法融入書法,以書法弘揚佛法,他認為「夫耽樂書術,增長放欹,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令諸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趨佛道,非無益矣。」

  因為求字的人非常多,寫字極多是法師生活的一部分,「多寫字結緣」,也是法師自願的選擇。從法師1938年的幾封信看,這年初,法師在泉州住不滿兩月,「寫字近千件,每日可寫四十件上下」,隨後他在安海住了一個月,「寫字三百餘件」,在漳州時,又「寫字近千件」,回泉州后又「寫字五百件」。他試圖定下規矩以應接各方求字,「兩尺之內,小中堂、聯對、或佛或菩薩名號,余處有寫好者,可以贈送。臨時題上款可也。若送紙來著者需延緩,有便乃能寫。兩尺以外,則遙遙無期也,能不送下最善。」

  到了晚年身體惡化,「閉門思過,念佛待死」的情況下,仍勉力為信眾寫字。1942是法師在世的最後一年,現存書信中有三分之一提到寫字,弘一法師在信中感慨「唯以見客、寫字為繁忙耳。夫見客、寫字雖是弘揚佛法。但在朽人,則道德學問皆無所成就。」法師舊歷九月初四圓寂,八月二十三日下午發高燒,仍為晉江中學學生書寫百幅中堂。

  弘一法師的書法是佛學修養的外溢,他說過「我覺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藝術在於從學佛法中得來。要從佛法中研究出來,才能達到最上乘的地步。」法師早年學書甚力,尤工魏碑,出家之后,慢慢形成了帶有自己顯明特點的「佛家字」,筆畫棱角盡削,圓融平正,結構修長蕭疏,靜氣自生。1938年,法師在一封信中總結自己的書法:「朽人于寫字時,皆依西洋畫圖案之規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面之形狀,與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決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寫之字,應作一張圖案觀之,斯可矣……又無論寫字刻印等,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充逸之致也。」

  體弱多病 常思往生

  讀弘一法師的書信,發現他身體欠佳,疾病不斷,咳嗽積久而成肺結核,腸胃不好,經常痢疾,血虧體虛,手足無力,弱冠即有神經衰弱等等。出家后,每幾年就有大病,多次立下遺囑。

  早在1918年,即將出家之際,他就在給劉質平的信中說自己世壽不永,僅有十年左右,所以要趕緊修行。1922年,在溫州得了嚴重的痢疾,法師以為將不起,對前來探視的寂山長老交代后事,自謂「大病從死,小病從醫,今是大病,從他死好。」1924年,在衢州「以居室不潔,感受潮穢之氣,因發寒熱(非是瘧疾),纏綿未已。」到了八月,「病濕熱並胃疾,幾瀕于危。」1929年自廈門回溫州,「喉痛及稍發熱,咳嗽,頭昏等症相繼而作。」「深感婆娑之苦,欲早命終往生西方耳。」

  1930年,神經衰弱加劇,「身心衰弱,又手顫,眼花,神昏、臂痛不易舉。凡此皆衰老之相耳。甚願早生西方。」病因是這年正月法師在泉州承天寺與士兵同住,「驚恐擾亂,晝夜不寧」,從福建回溫州時,更與200多士兵同船,逼迫污穢無以名狀,「身心已疲勞萬分,遂即致疾。」

  1931年在上虞,「于八月十一日,患傷寒,發熱甚劇,殆不省人事……今以五十之年而患此病,又深感病中起立做事之困難,(無有看病之人)故于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貪戀之想,唯冀早生西方耳。」法師還專門給劉質平寫信,交代遺囑。

  閩南氣候,寒暑調和,有益于弘一法師的身體,自1932年以後,法師常駐閩南,1934年法師曾自謂「居閩南二載,無有大病。」但到了1935年冬、1936年春,法師又得了一場大病,起因是「因往鄉間講經,居於黑暗室中,感受污濁之空氣,遂發大熱,神志昏迷」,病情嚴重到「僅一日許,下臂已潰壞十之五六,盡是膿血。然又發展至上臂,漸次潰壞,勢殆不可止。不數日腳面上又生極大之沖天疔。足腿盡腫,勢更兇惡,觀者皆為寒心。」在危急關頭,弘一法師給傳貫法師寫下遺囑,要求把遺體送到「樓后之山凹中,歷三日,有虎食則善」。

  此後數年,法師神經衰弱有好轉。1938年,他致信豐子愷說「雖所居之處,飛機日至數次(大炮轟鳴,玻璃窗震動)。又與軍隊同住(軍人住寺內)。朽人亦安樂如恆。」但心態更趨老境,自謂「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猶如夕陽,殷紅炫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

  1940年,法師在永春普濟寺靜修期間肺病加劇,一度每日一餐,交代「且俟病勢稍重,即可斷絕食物也。」

  及至1942年,老病更甚,終至圓寂于泉州溫陵養老院的晚晴室。

  佛陀游觀四門,看到生老病死而尋求解脫之道,我總覺得弘一法師出家,身體不好是原因之一。出家后,法師疾病纏身,卻能坦然面對,成為凈土法門的一種修行。他在《人生之最後》的文章中說:「當病重時,應將一切家事及自己身體悉皆放下。專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壽已盡,決定往生。如壽未盡,雖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專誠,故能滅除宿世惡業也。儻不如是放下一切專意念佛者……因其一心希望病愈,妄生憂怖,不惟不能速愈,反更增加病苦耳。」而求生西方,「非只求一人快樂,應發願,願一切眾生悉皆離苦得樂。」(見1935年給廣洽法師信)

  萍蹤浮影 為霞滿天

  弘一法師1918年于杭州虎跑寺受戒、靈隱寺出家之后,留在一個寺廟中的時間都不太長,基本屬於萍蹤無定。1918年至1932年之間,以在浙江為多,1932年後基本居住于閩南,根據書信,弘一法師駐錫過的寺廟至少有50所,不在書信中提及的當還有不少。法師頻繁變化住所,既是為了弘法,也因他生性怕吵鬧,一旦有礙靜修就會離開。

  例如1935年4月至10月間,弘一法師曾在惠安凈峰寺居住。他在信中稱「凈峰后半島之中,與陸地連者僅十之一二,山石玲瓏重疊,世所罕見。民風古朴,猶存千年來之裝飾,有如世外桃源」「余今年已五十又六,老病纏綿,衰頹日甚,久擬入山,謝絕人事,因緣不具,卒未如願,今歲來凈峰,見其峰巒蒼古,頗適幽居,遂于四月十二日入山,將終老於是矣。」但此地素有演戲娛神的習慣,燒香拜佛也要放鞭炮,弘一法師不贊成這樣的做法,漸漸和寺主廟祝產生了矛盾,只住了大半年就離開了。

  弘一法師駐錫過的寺廟,無不深以法師為榮,在杭州虎跑、溫州慶福寺、泉州開元市等均有弘一法師紀念館;廈門南普陀、惠安凈峰寺等有弘一法師塑像;法師于泉州承天寺火化,此地建有紀念碑。法師長于書法,善寫對聯,許多他住過的佛寺都有其標誌性的書法作品,有些取寺名作嵌字聯,如給晉江草庵所題「草積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給凈峰寺所題「自凈其心有若光風霽月,他山片石厥惟益友明師」。陳鵬飛先生這本《弘一法師書信全集》,便是由永春普濟寺參與策划的,弘一法師晚年在此居住572天,是在閩南駐錫寺廟中住得最久的一所。

  不過稍有遺憾的是,弘一法師圓寂的所在地溫陵養老院晚晴室,解放后改為泉州第三醫院,近年醫院搬出,但迄未修復。此地原有1943年所建的生西紀念塔,「文革」時也被毀。作為弘一法師的往生的紀念地,不當任其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