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宋代》熱歷史的冷思考

時間:2017-4-17 11:25:21原創:大公網

尼 三

《生逢宋代》的副標題是「北宋士林將壇說」,清晰地告訴讀者這本書不是宋代通史,而是宋代文臣武將的合傳。相信稍有寫作經驗的人都有體會,傳記好讀不好寫。前賢對傳記寫作之難早有論述。顧炎武說,傳記「不讀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而宋代,又向來被認為是相當獨特的一個朝代,所謂「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在傳統觀念中,這是一個重文輕武的「弱世」,但偏偏思想文化又高度發達,而且充滿世俗氣息,似乎走出了中世紀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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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趙佶繪《文會圖》(局部),描繪文人雅宴的場面 網絡圖片

怪不得史學家陳寅恪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英國科技史家李約瑟也說:「談到11世紀,我們猶如來到最偉大的時期。」日本史學家宮崎市定則說:「宋代是中國歷史上最具魅力的時代。」創造這一切的,當然是當時的人民大眾,但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則是《生逢宋代》的文武柱石。

另一種人文傳統

我國有悠久的史學傳統,其中重要一支就是「講史」,或說歷史普及。遠的不說,近代以來,「講史」高手就有不少,比如黎東方的「細說歷史」系列,陶菊隱的北洋軍閥史,已成長久流傳之經典;再如作家高陽的晚清史作品,雖被大多數人目為歷史小說,但他對晚清政壇的人與事以及其中複雜詭秘關係的揭示,遠超一般晚清史「學術研究」之水準,極具「了解之同情」。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在講述歷史的同時,還表達出對民族歷史的溫情和對世事人情的洞見,給人以中國式智慧的啟迪,構成了冷冰冰的學院式論文體學術傳統之外的另一種人文傳統,在我看來,《生逢宋代》接續的正是這個傳統,它所寫的歷史是「喘着熱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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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將狄青

該書共有十七篇,每篇一個或兩個人物。有一些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比如「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狀元宰相呂蒙正,「大事不糊塗」的呂端,被民間稱作「寇老西兒」的宰相寇準,善於溜鬚的丁謂,一代名將狄青,猛士呼延贊,也有人們不太熟悉的張瓊、楊信、宋庠、宋祁等。作為歷史學教授,作者史學功底深厚,資料採用上顯示出「學院派」的底色,多以正史勾勒人物生平廓影,又旁採《邵氏聞見錄》、《東京夢華錄》等多種筆記史料以為補充。最值得稱道的,則是以文學之筆探究人物的內心世界,刻畫人物十分傳神,正如史學家張蔭麟所說「小說與歷史之所同者,表現有感情、有生命、有神采之境界」,文史交融,讀來別開生面。作者還編製了「書中人物年表」,為讀者理清時間線索提供了幫助。

面具背後的表情

戴名世提出,寫史傳應「虛其心以求之,平其情而論之。」這兩句話看似平淡,其實是一種頗高的要求。大凡我們剛接觸一個陌生人,他總像戴着一副隱形的面具,言語客客氣氣,心靈卻如隔重山。寫歷史人物傳記也是如此,初讀史料,如遇生人,而且由於傳主在歷史長河中浸泡已久,既戴着自己的面具,又戴着歷代史家給他戴上的面具,多重籠罩之下,喜非真喜,憂非真憂。這就要求寫傳者如鄭板橋畫竹那般,將傳主的生平履歷、周遭關係以及人生跌宕了然於胸,心平氣和地與之對話,將面具背後的真表情剝出來給讀者看。而讀者讀懂了他們的表情,也就讀懂了歷史百態。《生逢宋代》裏的人均為政壇翹楚,是在戰場的真刀真槍和政壇的明箭暗槍中拚殺出來的,其際遇與心機更非常人可比。

就拿本書重點描寫的宋代開國宰相趙普來說。此人讀書不多,但人情練達,善窺風向,是一個純熟的政客。他自潛邸即追隨君主,忠心耿耿,為北宋建政立下不朽功勳,又協助太祖演出「杯酒釋兵權」這齣好戲,顯示出了高超的智慧。但時間一長也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對有些觸犯政治規矩的事,竟也忘乎所以起來。比如,各方給皇帝的奏疏,他認為不便實行的,就投入火盆燒掉。一時間,宰相下達的指令甚至比皇帝還管用。再如,接受吳越王行賄,禮物送到趙府,卻被前來探視的太祖發現,他只好解釋說是十瓶「海貨」,太祖故作好奇地說,海貨肯定不錯,打開瞧瞧吧,結果裏面全是「瓜子金」。趙普連稱不知情。太祖卻趁機敲打道,愛卿受之無妨,這些人以為國家大事都由你們書生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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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開國宰相趙普

又有一次,太祖要將年號改為「乾德」,並說此年號自古未有,趙普也隨之附和。不料,飽讀詩書的翰林學士盧多遜卻指出,偽蜀曾用過這年號。於是,天子勃然大怒,拿起筆抹到趙普臉上,趙普一夜不敢洗臉,次日上朝經天子允許才敢洗掉墨跡。《生逢宋代》對此都作了精彩的描寫,讓我們彷彿看到了趙普焚燒奏疏時的志得意滿,收受賄賂被抓現行時「尷尬癌」發作的惶恐,以及臉帶墨跡時的沮喪、憤恨和委屈。為政治而生、在宦海屈伸沉浮的靈魂就這樣躍然紙上。

又如,鑒於唐末五代武將作亂的教訓,宋代高層形成了猜忌、鉗制武將的執政共識。如王船山所言,宋朝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寵之文士也」。因此,武將作為朝廷中不太掌握話語權的「弱勢群體」,其真實心態頗值得玩味。《生逢宋代》以平實的筆法對此作了描寫。比如,張亢本是儒生,二十歲便進士及第,但他性豪放、有膽識、喜功名,毅然棄文從武,軍事才能突出,馭軍嚴明,卻多次因為一些牽強附會的理由被貶黜,在一些文人筆下,他更是被嚴重妖魔化,不但嗜殺,還喜食人肝。出身將門,但也考中進士的劉平,投身武將行列之後,也是備嘗坎坷,在戰場上不得不服從沒有沙場經驗的書生調遣,最後在俘虜生涯中度過餘生。即便功勳卓著的狄青,擔任最高軍政機關的副首腦,依然被下屬蔑稱為「赤佬」,在他任職樞府的三年多時間裏,不但被文人貶稱為「赤樞」,而且謠諑不絕,終於被皇帝拋棄,安排到地方賦閒,年僅五十便鬱悶而死。《生逢宋代》的作者對此抱以同情,並深刻地指出他們的命運之所以不濟,「實在與當時複雜錯亂的體制設計及時代氛圍脫不了干係。」

我以為,在各種體裁的寫作中,傳記最能透露時代的心靈。嚴復說過,「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中國所以成為今日現象者,為善為惡,姑不具論;而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斷言也。」我想,人心、政俗之中也應包括中國式的政治智慧,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也就是政壇「套路」。《生逢宋代》對此揭示頗深。試舉一文一武兩例。

「套路」深深深幾許

先說武將。宋代有一名啞巴將軍,名喚楊信,太祖趙匡胤開國時,他就是追隨其左右的小校,乾德初年,殿前都虞侯張瓊被冤殺,楊信就接替了這個位子,升官沒多久,他的上司韓重贇也慘遭不測。楊信就在這血色瀰漫之時突發怪病,嗓子失聲,成了啞巴,但身體其他部分機能如常。太祖保留了他的官職,就這樣,楊信靠用手比畫當了多年的官,即便「燭光斧影」疑案發生之後,太宗繼位,朝廷大換血,楊信依然被留任。這就已經有點不可思議了。但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病死前一天,楊信的聲音又回來了。在病榻之上,楊信不斷向前來看望的太宗表達着感恩之心,這不但為他贏得了身後之榮,而且澤及子孫。楊信的變啞和恢復都來得如此突然,後世史家對他到底是真啞抑或裝啞,一直懷有疑慮。或許,啞與康復,都不過是一種明哲保身的「套路」吧,而在該啞時啞,該不啞時不啞,就是更深的「套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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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文的。宰相呂夷簡,出身三代宰相家族,主政長達二十年,他的堂叔就是北宋第一位狀元宰相呂蒙正。呂蒙正退休後,把這個本家侄子推薦給真宗皇帝,為他走上仕途墊下了第一塊磚。不過,呂夷簡真正進入高層時,攤上皇帝年幼、太后聽政,這是中國歷史上經常出現又最尷尬的局面。陷入權力漩渦的呂夷簡卻有足夠的智慧全身而退。宋人筆記中記載了呂夷簡的一個小故事,足見其心機縝密。有一次,呂夷簡的夫人奉命入宮,仁宗皇后對她說,陛下喜食糟「淮白魚」,因祖宗舊訓不許到各地徵調美食,故宮中缺乏。呂相公的老家就在淮河邊的壽州,當有此物吧。實誠的呂夫人回家後,馬上收拾了十簸籮的淮白魚,準備送進宮去。呂夷簡卻說,送兩筐即可。夫人不解:這是送給天子的,為何捨不得?呂夷簡感嘆道:皇宮裏都沒有的東西,臣子家裏怎能有這麼許多呢!

確實,在專制社會的權力場上,僭越是極大的罪過,哪怕是出於善意,也絲毫不能減輕由此而帶來的厄運。處處小心、三思而行,擺正君臣位置,恪守自身與最高權力之間的明規則與潛規則,在權力之間走鋼絲、搞平衡,這是政治智慧之要義所在。在中國傳統政治中,類似呂夷簡遭遇的困局,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比如,清光緒年間,皇帝前朝聽政,太后幕後掌權,在帝后較量之下,維新圖強的改革最後成了一場血灑街頭的政變,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缺少一個擁有帝后雙方信任、能在其間斡旋疏通的人物。與之相比,宋代的幸運在於有了呂夷簡,蘇轍評價他說「能以智輯睦兩宮,無纖毫之隙」。為贏得掌權的劉太后的信任,呂夷簡對她的要求盡可能順從,外戚封官加爵以及專橫不法,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當方仲弓、程琳之流為邀寵而暗示劉太后仿照武則天故事改朝換代時,呂夷簡遵守了封建社會裏的政治紀律,恪守了人臣的底線,沒有支持附和,太后也沒有敢邁出這一步。而在皇帝生母李宸妃去世後,呂夷簡又力諫劉太后以皇太后標準為李妃下葬,此舉不但為贏得仁宗信任打下基石,而且消弭了兩宮芥蒂,維持了政局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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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圖錄》影印元刻本《東京夢華錄》 網絡圖片

應該說,現代政治較之宋代已在民主法治的道路上進步許多,但官場、職場、商場中依然可以看到「呂夷簡難題」,只不過形式有差異,體量有大小罷了。質言之,只要人類社會存在權力的分割與行使,大至一個國家,小到一個企業,呂夷簡式的智慧作為機制運轉的潤滑劑,似乎還是少不了的。但值得指出的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種智慧它應有自我限制,一旦超越底線,就成為純粹的權術,走向自己的反面,為人唾棄了。就像呂夷簡對太后再放水,也不敢支持她臨朝稱帝一樣。我想,這也是我們對於歷史所應有的冷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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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宋代》

  • 陳峰

簡介

  • 《生逢宋代》的副標題是「北宋士林將壇說」,清晰地告訴讀者這本書不是宋代通史,而是宋代文臣武將的合傳。相信稍有寫作經驗的人都有體會,傳記好讀不好寫。前賢對傳記寫作之難早有論述。顧炎武說,傳記「不讀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而宋代,又向來被認為是相當獨特的一個朝代,所謂「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在傳統觀念中,這是一個重文輕武的「弱世」,但偏偏思想文化又高度發達,而且充滿世俗氣息,似乎走出了中世紀的桎梏。
  • 出版時間:2016年
  • 出 版 社:三聯書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