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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時刻」的精神之旅 著名學者趙思運解碼王競成《燕山夜話》

時間:2020-03-14 20:41:41來源:中華讀書報

  愛國沒有選擇

  祖國是我的母親,我不能玷污母親的聖潔

  這是王競成長詩《燕山夜話》的點睛之筆。王競成嘔心瀝血,把自己的個體生命體驗鐫刻在祖國之愛與歷史幽思之上。可以說,《燕山夜話》既是他個人在特定的「中年時刻」、特定的文化場域「燕山」進行的一次精神尋根,也是他在「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之中完成的一部宏大的歷史隱喻和寓言。

  這部作品創作于王競成生命歷程的43歲這一「不惑之年」,是他在不惑之年的自我精神勘探,體現出強烈的生命緊迫感。在這個鴻篇巨制中,「中年」一詞出現15次、「43歲」一詞出現5次,共計20次。他在43歲的「此時此刻」,回望歷史,反思現實,展開了對個人生命軌跡的凝眸,體現了強烈的「中年情結」。就是在這個「中年時刻」,他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無盡的時間隧道里的「過客」,每個人都是不斷被翻頁的「歷史中間物」。

  他寄居燕山,附近的白水河、白水寺、石佛寺、鳳凰亭,作為歷史意象,被王競成帶有個人的生命體溫一一激活。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達官貴族,隨着朝代的更迭,統統都將成為歷史中間物,「多少帝王只留下了年號/沒有一個帝王留下江山/江山屬於時間,屬於歷史」;「帝王的野心 貴族的功名利祿/都成為了塵埃 在歷史的記載中/也落滿灰塵」。他不止一次地在詩中寫道:「我們注定是過客,被草淹沒/浪得虛名靈魂永遠回不到故鄉」。唯有燕山,才是超越歷史中間物的永恆載體:「一個王朝擊倒另一個王朝/勝利者難逃最終被時間擊倒的命運/燕國消亡久矣,唯獨燕山這曾經的屏障/獨存於世,昭示它不屬於哪個王權哪個國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自稱「燕山之子」。燕山,是不斷漂泊的王競成選擇的精神寄托物,「燕山」這一詩歌意象構成了他的人格化載體。

  如果對這首長詩進行披文入情的細研,就會發現,詩中深藏的核心是傳統的「內聖外王」人格,這也構成了王競成的精神文化結構。他寫道:「我時常在夢里/與孔子以君王的身份對話,孔子畢恭畢敬的樣子/我喜歡,孔子的謙遜,會令現在的任何學者自卑」。「從一個詞開始,孔子坐在河的對面/他畢生沒有渡過這條河流,燕山白水寺/孔子不可能抵達的地方,這個魯國我的老鄉/二千多年後我們在河的兩岸對望」,在對望中,二者產生了靈魂對話。其實,孔子和君王,都是王競成靈魂里的自我鏡像,這兩個鏡像在進行自我對話:「內聖」,即王競成的孔子情結;「外王」,即王競成的「君王情結/王子情結」。一個是內聖,一個是外王,構成了中國傳統人格的一體兩面。內聖與外王並非矛盾關係,事實上,其內在是相通的:「孔子年輕時讚美過皇帝的新衣/那是他的理想,為帝王駕車/甚至做一匹帝王的快馬/……/權力是孔子畢生的向往,他的想法就是我的野心」。

  王競成是山東沂水人,系魯國瑯琊王直系。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濃郁的帝王情結。1984年入伍海軍,曾服役于海軍上海基地吳淞口雷達訓練團、海軍潛艇二支隊長城八號潛艇、海軍青島基地魚雷庫、海軍402醫院等,凝練出強烈的家國意識和報效祖國的情懷。他1995年4月轉業回到山東沂水,1996年移居北京,漂泊異鄉至今已達24年之久。長詩中有一節寫到瑯琊人草聖王羲之,也很有深意。王羲之是王競成的老鄉兼本家。王羲之移居江南紹興以後,渾身乏力,食而無味,提筆手軟,遍尋名醫而不知病因。恰逢老家來的僕人正在饕餮老家帶來的大葱大蒜,頓時,百病祛除,精神抖擻,筆墨酣暢淋漓!王羲之與孔子一樣,都是王競成精神尋根的隱喻元素。王競成從魯國飄在燕國故地,猶如孔子周遊列國,無根無棲。「孔子是偉大的導師,我們魯國人的驕傲/我在燕山之上,想像孔子四處流浪的形骸/沒有一個國家肯收留孔子從政,任何帝王都喜歡自己的臣子是傻瓜/天才永遠在體制之外,放縱偉大的才華」。王競成的「天才/傻瓜論」,其實是在借孔子的遭際來隱喻個人志向的自況。王競成具有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主張和平相處,反對戰爭殺伐,秉持着「和諧為本」的理念。他借助孔子的口說出自己的價值觀:「百姓是任何王朝換代的棋子,王就是殺戮的總和/人與人殘殺多麼不應該,世界本來和諧安寧/野心與王權時刻剝奪無辜生靈的性命,一切罪惡的根源/就是建立秩序,秩序是滅絕天性與本性的借口/人定勝天,是人類歷史最大的謊言」。

  「聖人情結」與「君王情結/王子情結」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燕山作為一種君王氣度的象徵,成為王競成靈魂的維繫。「燕山上方的夜/充滿王氣/這是締造傳說的空間」。他虔誠地把自己比作「燕山長子」。「長子」意象作為長詩《燕山夜話》的詞根,總共出現26次。他多次寫到「燕山坐在龍脈之上」:

  長子坐下來,作為燕山的長子

  沒有理由拒絕這個位置,在九龍山的龍頭上

  長子累了,這塊神奇的石頭就是坐北朝南的龍椅

  環顧四周,也就是天下

  那些歷史的煙塵消失了,諸侯各國也消失了

  王統一了天下,只有王是理所當然的天下

  這是一幅靈魂剪影。這幅剪影的內核即是「天下」。據傳,世界上金姓的祖上是王姓。作為瑯琊王直系的王競成,自然對金國及燕山腳下的金陵抱有親近感,因此,他說:

  金陵就在九龍山的一側,山根之處也做了金國的風水寶地

  不惜千里之遙,從遼地挖掘出祖祖輩輩的魂魄

  移葬于九龍山腳下,此時長子正坐在山頂

  觀望那片早被平整的土地,好像龍氣殘存

  ……

  坐在九龍山這個位置,真可以俯瞰天下

  目光掃一圈,就看見滿山遍野的王陵奔涌而來

  他的個人思考一直疊合著關于民族、歷史、人民等宏大概念的思索,將「小我」充分融入到的「大我」之中,而完全擺脫了風花雪月的個人化風格。他的思考價值基點是人民立場:「人民需要正義的神靈,引導他們匡扶帝國的重生/人民不會永遠是野草,任由王公貴族世代的踐踏」。他胸懷黎民蒼生:「我時常幻想着,坐擁江山/為天下蒼生謀一口糧食,為他們冷暖添加一件衣服」,他「看見悲憤從石頭里長大,天生就是草民/滿山遍野的草準備起義,它們要使大地變色/讓青色的苦楚變成金黃的麥香,它們把自己的肉體打制成鐮刀/時刻準備割掉自己的腦袋,裝滿驚天的響雷」。新中國締造者毛澤東說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主人」。人民是江山穩固的基石,如果失去民眾的血液,江山就會癌變。王競成深情地說:「誰的雙手沾滿露水與植物的氣味,誰就是百姓的王」,「天地有正義,那氣就來自人民的底氣」。在王競成的詩中,延續了傳統知識者那種「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憂患傳統。拒絕為帝王醫治絕癥的神醫華佗不再轉世,他看到了「一個只剩下貴族的帝國」,看到「殘喘的帝國」里貧富不均的社會現實:

  遠處燈火是大都市,一個帝國的心臟

  每一條街道都夢想成為主幹道

  哪怕一條短的不能再短死胡同

  跳蚤也在談論政治

  派系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紅燈區

  郊區的別墅囚禁着一顆顆衰老的心臟

  富翁貪官 政客 沒有轉移到國外的房產

  在城市郊區的龍脈上隱姓埋名

  夢想讓子孫遺傳他們的貪婪與野心

  城市內的村莊擁擠不堪

  出租房在小院里雞籠子一樣一個個密集

  胡同口的公共廁所釋放着低級階層的怨氣

  高級社區的一條狗也像偷情回家的貴族

  射精不泄氣,裝出一副高干子弟的模樣

  遇見小區花園中風騷的狗就調戲一番

  民工擠在建築工地上拚命吃饅頭

  這些白白的饅頭好像早熟

  發育的身材鼓蕩,像大款的二奶

  帝國的心臟增厚了一圈又一圈,他們叫環

  不過還是經常心肌梗塞,偶爾也有馬車上去

  不用掛牌,拉一車山里的水果

  想換一些城市流行的帶細菌的紙幣

  他以幽默而戲謔的筆墨,勾勒了城市的諸種病象,進行了辛辣批判。他大聲疾呼:「什么時候還政于民,什么時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的民本思想是溫暖的,動人的,樸素得就像山坡上的大白菜:「幸福的白菜依偎山民寬厚的胸膛里/像帝王的江山靠着山民的脊樑/一棵白菜就像一個王朝/民眾把江山養大」。他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后,最終的皈依是大自然。這也是他的人民立場和草根立場的表現。他不斷地表達一種願望,要變成一條魚,一只鳥,山中禽獸,「總有一天/草會掩埋我沾滿塵埃的軀體,哪怕我的軀體已經燒成塵埃/我也會成為一棵草,與這些草一起立在大地上/年復一年的綠,年復一年的黃」。

  可惜的是,這個「內聖外王」者,卻遭遇了「孔子」一般的命運:羈旅行役、被拋棄、被拒絕。「我不能成為時代的主宰,我是燕山的長子/被廢棄繼承王位,只能守着燕山的石頭」。他的喋血呼喚,他的如焚憂患,並未實現「鳳凰涅槃」。詩中多次出現的那個鳳凰亭,也是一個精神象徵物。鳳凰亭就在燕山腳下王競成的寄居處附近。碑亭內豎有清雍正九年(1731年)漢白玉石碑一方。傳說當地天降祥物,禽如鳳凰,官員遂修建鳳凰亭,以紀念「鳳凰來儀」。碑文記載:「至首至治之世,百職修奉,和氣充盈,黎民偏德。天用錫以嘉祥四靈徵,諸福之物莫不畢至,其績之也……雍正八年正月二十日,房山縣雍正八年正月二十日,房山縣西山之上,朝陽方升,有彩鳳翔然來儀,高數尺,尾長丈余,五色繽紛,眾鳥拱衛。官吏及居民觀者千餘人。」我們知道,鳳凰被譽為「百鳥之王」,乃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吉祥鳥。《山海經》里多處出現關于鳳凰的傳說。《山海經·南山經》說:「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五四時期,郭沫若以《鳳凰涅槃》,呼喚祖國新生。一百年過去了,王競成依然在喋血呼喚再一輪的「鳳凰涅槃」。但是:

  燕山春天來了

  鳳凰亭依然沒有鳳凰的的影子

  恐怕在有生之年與鳳凰無緣

  我沉醉于一個傳說之中

  ……

  撫摸一次石碑

  我就感到冰涼的謊言

  是一個個朝代的縮影

  自慰早就從君王開始了

  任何君王的江山難逃斷子絕孫的命運

  鳳凰的絕跡昭示萬物生存的法則

  環顧四野,一片寂然,鳳凰身上的「德」「義」「禮」「仁」「信」等花紋,已經隨時光消逝。大道已絕,身邊的白水河瘦成大地母親的眼淚。「白水河流淌的歷史 就是燕山脈氣由盛到衰的見證/一條河的消亡 就是一種文明的滅絕/逐漸衰微的白水河 是燕山文化最後的輓歌」。

  王競成的思想是豐富而多元的,內聖外王與草根立場並行不悖地交織在一起。這一切都通過「燕山」這個文化歷史意象整合起來。王競成因燕山而生,同樣,「燕山因我而死/因我而活」。這位高蹈的「燕山之子」內在的天才情結與個體境遇的局限之間的矛盾,令他站在「43歲」的門檻上,產生了生命存在的高度緊張感。懷古思今,他有一種「燕山死了/燕山的我也死了/重生需要幾個世紀」的滄桑之感。甚至,他參透了人生的結局:

  山道盡無,無僧的白水寺只有雪在坐禪

  我也是多余的,我像是一片雪的陰影

  時間的一個墨點,圍困在大雪軍團之中

  燕山的青黛,黑亮不復存在

  細長的白水河奄奄一息

  「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豪邁奇觀,如今被置換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蕭瑟之境。於是,一種「幽燕老將,氣韻沉雄」的悲涼之感涌將上來。

  (作者:趙思運(浙江傳媒大學博導,著名學者、詩人、文藝理論家、祖籍山東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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