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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布老師/姚文冬

時間:2017-03-23 03:16:04來源:大公網

  她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如果漂亮的班主任梁老師是絲綢,她就是熨帖的棉布。

  她只教畢業班,所以我上初三才遇到她。我們之間的橋樑,是一篇命題作文。一向對作文頭疼的我,寫那篇作文時彷彿被文曲星附了體,得到她超乎尋常的讚美,紙頁上被她畫滿紅圈圈。這還不算,那篇作文還被她抄寫在校園的牆報上。我遠遠看見她在黑板上書寫,一會踩上椅子,一會又從椅子上下來,整個人隨着字行的移動上上下下。

  我能感覺出她對我的偏愛,上課徘徊到我身邊,總要停下來,低頭看我寫字,在校園裏遇到,總會叫住我,叮囑我幾句話。她的年齡介於姐姐和母親之間,我真想叫她一聲姐,好像不妥,喚作長輩吧,又怕把她叫老了。只是我覺得老師這個詞不足以表達我情感的依賴。

  有個曾被她教過的復課的同學說,她很偏心,只對好學生用心。

  我心裏有些發慌,我不是個好學生,除了語文,其他課程一塌糊塗。又一想,她是語文老師,應該不在乎吧?總之我不想失去她對我的好。

  但怕什麼來什麼,很快就期中考試了,我的總成績全班倒數第二。班主任把成績單抄在後黑板上,卻拉掉了我的名字。我長出了一口氣。一次語文課,她一直在後黑板前端詳,我偷看她的背影,她的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顯然是在尋找什麼。她的頭動一下,我的心就驚跳一下。

  怎麼沒有你的名字?她終於問我。

  是班主任忘了寫。我膽怯地回答。

  去找她啊,怎能會這樣?她顯得比我着急,又問,你自己知道名次嗎?

  不知道。我撒了謊。心裏忐忑不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

  果然,幾天後,她明顯對我冷淡了,好像課堂上沒我這個人,在校園裏看見,也像沒看見一樣。一定是從班主任那裏探聽了我的成績。果然是偏心。

  她把對我的關懷全都給了小馬。小馬的總成績不僅全班第一,也是全校第一,初二時,還在全市作文競賽中獲過獎。而我的那篇作文不過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不久,學校舉辦知識競賽,搶答、辯論、計算、英語,各類技藝全部囊括,小馬力挫群雄,得了第一。

  她對小馬的偏愛全校有目共睹。

  小馬中考考上了一所師範。三年後,回母校任教,和她成了同事。那時,她已經是教導主任了。後來小馬去省城讀研,到京城讀博,又遠赴浙江大學任教。我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天天在家寫詩。

  我們三人,就此互相失散多年。

  有一天我晨練回家,在小區裏意外遇見她,像很多退休的人一樣,她騎着一輛可以接送孩子,也可以方便買菜的電動三輪車。我這才把這些年所有關於她的信息在腦子裏歸攏─校園裏的一次惡性事件,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工作調動,家庭變故,提前退休,等等,還聽說,她的女兒也讓她不省心。

  但我們只是匆匆打了招呼,就像普通的熟人。

  去年我打聽到小馬的消息,我去浙江看他,小馬說也多年沒和她聯繫了,有些愧疚地說,她對我那麼好,我真是過意不去,你知道她的電話嗎?我搖搖頭。其實我很想對小馬說一句話,你不覺得她偏心嗎?彷彿說了這話,幾十年的心結就解開了。但最終沒說出口。

  不過我開始留心,如果能遇到她,就把小馬的思念轉達給她。終於在體育中心偶遇,我迎上去,問,您和小馬有聯繫嗎?她很吃驚,你們有聯繫?他現在還好嗎?彷彿一個母親聽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的消息。我說,我有他的電話。她驚喜更甚,快,快告訴我。我翻出手機查號,這當,她沉浸在回憶裏─那個孩子真聰明啊,記得那次知識競賽,嘴巴就像爆豆,啥也難不倒他,我從網上搜索過,他都當教授了啊。她越這樣,我越失落,彷彿回到了被她冷落的歲月。這麼多年了,我的情況她一點也沒問,哪怕她稍稍問一下呢,我多想告訴她,這些年我一直從事寫作,出過書,獲過獎,要不是當年那篇作文……我想她一定感興趣,她可是語文老師啊。

  可是,她一點問的意思也沒有。

  以後常在體育中心遇見她,原來她退休後受聘在老年體協做雜務。但她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和我打招呼,更沒有一起散步,每次都徑直進辦公樓,好像那次和我散步,就是為了等小馬的號碼,號碼到手,就與我沒有瓜葛了。我暗自笑自己,都中年人了,怎麼還和小孩子一樣爭寵呢?

  不過我還是好奇,想看她忙些什麼。從虛掩的門看去,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正伏案寫什麼,一如她當年批改作業。我不禁想,三十年前,她就是以這樣的姿勢,一字一句批閱我的作文吧?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其實,若沒有她,我不會喜歡上文字,也不會以此謀來現在的生活,的確,她的偏心讓我不舒服,但是,喜歡優秀的學生有錯嗎?別說老師,那時代孩子多,做母親的不也總是偏愛其中的某一個嗎?失寵的那幾個,有誰懷疑過母愛呢?我不被寵愛,是因為我不夠優秀,我總是耿耿於懷,恰恰證明她依然是一個棉布一樣令人熨帖的人。

  只是我失去了那份熨帖。

  這偶然的一幕,將我幾十年的心結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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