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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過猛卻不乏真誠/李 夢

時間:2017-01-16 03:15:53來源:大公網

  圖:作家王安憶 網絡圖片

  二○一六年初,王安憶在《天香》之後,時隔四年推出長篇小說《匿名》,分作上、下兩部,洋洋三十五萬字。轉眼,一整年過去,文壇內外對於這部小說的評論也好,讀解也罷,俱是寥寥。似乎,王安憶這部「特別用力」寫成的長篇小說,應了這作品的名字,正處於某種匿名的、少人問津的尷尬之中。

  這樣的「冷遇」,或許並不在作家本人的意料之外。《匿名》的寫作用了兩年五個月,寫成後,王安憶將它交給內地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知名純文學雜誌《收穫》以及台灣麥田出版社,卻許久沒有收到回音。那些熟悉王安憶作品的文學編輯們,驀地見到一個全然不同的王安憶,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這部三十五萬字的小說終於在《收穫》上連載,並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當時,王安憶破天荒開了一場新書發布會,解釋自己的創作初衷。

  王安憶的「醒世之作」

  新書發布會上的王安憶很謙虛,稱自己在醞釀及寫作本書的過程中一直很忐忑,擔心這樣一場寫作上的創新沒有前途,擔心讀者不習慣見到她丟開延續三十多年的寫實主義創作風格。雖然忐忑,可王安憶仍然堅持寫成此書,可見她對於此番文本實驗的執著。許多讀者欣賞於這位女作家在六十二歲的年紀,仍能果斷嘗試新鮮,我卻覺得王安憶的執念絕不僅僅局限在個人寫作風格上的某種突破,而是想為中國當代文學增添一個許久未見的範本。這才是她的志向所繫。

  王安憶寫作《匿名》的初衷並不難理解。而今的內地文壇,的確充斥着過多快餐式、淺嘗輒止的作品。那些虛構或非虛構類別的著作,往往有一個頗為吸引眼球的標題,內裏也時常是嘩眾取寵的模樣:段落短且多,標點要麼氾濫要麼乾脆隱身不見,書中情節來來回回不外是那幾種既定的煽情套路。小說在當下,總不免淪為「今日讀畢明日棄」的速食文本,它背後曾經隱藏的哲思、情感與事理,也大多消解在那些貌似新鮮搶眼、實則虛浮應和的樣式及風格中。從這一角度看,《匿名》可謂是王安憶的一部「醒世之作」,用意頗為真誠,幾乎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作者盡可能地將書中段落寫得長而舒展,盡可能地多用些不那麼口語化的詞句,甚至不惜翻閱《辭海》,只為找到一個優雅的、能夠順暢達意的單詞。

  旁枝頻繁 影響敘事

  因了寫作的「用力」,閱讀《匿名》之於讀者,也變為一件「用力」而近乎「吃力」的事情。閱讀的費時與費力,或許正是寫作者期待見到的結果。她試圖藉由這樣繁複綿延的文本,挑戰讀者的耐受力,幫助互聯網速讀時代的受眾,又找回耐心與安寧的閱讀經驗。在我看來,王安憶嚴肅寫作的立意並無不妥,只是像她這般的鋪排、迂迴與折轉,的確鍛煉了讀者的耐性,卻也令到《匿名》的文字呈現出一種囉唆與絮叨的觀感。有時,明明一句話甚至幾個字便能講清楚的事情,作者偏偏要用數段甚至數頁的篇幅。比如,在書的上半部,男主角莫名失蹤後,他的太太憂慮輾轉,雖無心操辦年貨,卻也不得不為應付親友而親自做些平素拿手的魚圓(又稱魚丸)。從魚市買魚到回家煮魚圓,作者不厭其煩地用去將近五頁的篇幅講述。然而,男主角太太做魚圓這件事,一來對於描摹人物性格並沒有多少幫助,二來對於情節推演也沒有太大效用,只不過是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旁枝。全書看下來,類似的旁枝不斷出現,過於頻繁地在故事主線中穿插,未免影響了敘事本身的完整與流暢。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成名作《長恨歌》中,王安憶已然表露出對於細節的熱衷。上海老城的屋瓦與草木,經了她細膩優雅的筆調寫出來,自是韻味十足。然而,從《長恨歌》、《米尼》和《上種紅菱下種藕》等描摹滬上與江南的文本中一路延續而來的敘述筆調,在情節更硬健些的《匿名》中出現,卻顯得不那麼應景與熨帖,甚至予人自說自話、過度耽溺於細節的感覺。如果說寫作者試圖透過《匿名》中耐心且真誠的書寫,實現對於當下某種虛浮潦草文本的反撥,那麼這一場「用力過猛」的反撥卻未能達到讀者期待的效果。那些繁複的詞語並未將受眾導向更深層次的思考,有時反而成了牽絆。讀者走着走着便忘記來處,迷失在一片詞語砌成的迷霧中,顯得渺小且孤單。

  書中頻繁出現的二元對照,或許是王安憶所謂《匿名》文本實驗性的另一處來源。上半部的城市與下半部的山野對照,上半部男主角在上海這座城中的消失與下半部他在一處名為「林窟」的山野中重生對照,下半部有了新名字的男主角「老新」與病孩子的對照,等等。連這名字裏,也有對照的影子。老新,又老又新,看似矛盾,其實放在語境中看,倒是別具深意。王安憶曾在一次訪談中提醒讀者:耐心一些,讀到下半部再評論。上半部仍是熟悉的上海,下半部則疏忽跳脫游離開來,走入陌生的情境中。而所謂的實驗性,在全書後半部分,亦愈發明確起來。

  很顯然,作家不願繼續依循過往的寫實風格、單單寫上海這座城中的故事,她希望在一個更擴大、更抽象的空間中建構人物關係,並在書中情節的推演過程中,糅入自己對於空間、時間、生命及永恆等形而上命題的哲學思辨。因此,後半部分的故事,發生在山中一個與世隔絕的幽閉空間裏。山在哪兒,山中人在哪兒,沒人說得清楚,故而,我們將這個空間當做想像中的情境,也未嘗不可。

  在這重想像裏,個體都是匿名般的存在。沒人知道你是不是吳寶寶(書中綁匪原本意圖綁架的商人),男主角甚至無力完成「我不是吳寶寶」的自辯。被莫名綁架後消失在過往生活中的男主角,被迫在另一重時間與空間中,逐漸建構全新的生活,形成嶄新的身份。在搭建新生活的過程中,男主角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宛若童話故事中跌入兔子洞的愛麗絲,經歷了一場時空交疊與延宕的旅程,由此也自然牽引出「我是誰」、「我從哪裏來」以及「我將往何處去」這三個原初素樸的哲學命題。誰說小說在當下只能寫得通俗且煽情才算得上迎合潮流?王安憶偏偏反其道而行,偏要寫得曖昧、神秘而迴環往復,偏要回到深沉嚴肅的文學傳統中去。由此可見,《匿名》這一番文本實驗並非指向未來的某處,而是着眼於過往的,帶有一些復興的、舊曲新唱的意味。

  把玩「時間」與「空間」

  連王安憶本人都承認,《匿名》寫得有些用力過猛。可以說,這部小說通篇都在把玩「時間」與「空間」這兩個概念:前半部分是過去(往往透過失蹤男主角太太的回憶呈現出來)與當下的交錯穿插,後半部分是他處(上海)與此處(林窟)的互動。我欣賞於小說文本透露出的哲思,只是,這些哲思中微妙且神秘的意味,被作者行文過程中動輒冒出的比喻與象徵沖淡了。「時間就像一個漩渦……過去、現在、將來,一併在水流兩岸呈現」,「時間的流速真快呀,腳丫子怎麼趕得上」以及「赤裸的時間保持流淌的狀態,流淌,流淌,一去不回」,諸如此類的比喻與象徵,頻頻在文中出現,卻大多太過實在,非但無法如期待中那樣為文本增添詩意的美感,反而削弱了時空概念本身自帶的神秘屬性。表意過於直白,反倒寡淡了,甚至予人說教之感。

  總的說來,《匿名》是一本費力的書,寫的人費力,看的人也費力。不過,這樣費力的、不討喜的文本,出現在當下,卻是頗有價值的。王安憶自謙從未達至玄奧高妙的境界,只是希望藉由這部小說,完成一場「有些笨拙」的實驗。的確,如是立意與寫法,都不是十分聰明的行為,可是,過於聰明的寫作者,往往容易忘記真誠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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