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回首錦城一茫茫──杜甫成都詩傳/阿 來

時間:2018-09-16 03:16:49來源:大公報

  公元759年臘月。唐朝。

  國家動亂未已,人民顛沛流離。一個形色憔悴的中年人行走在古蜀道上。

  越過秦嶺後,山色蒼翠些了,風還冷,卻多含了些滋潤的水氣,臉上乾燥皸裂的皮膚也沒有那麼緊繃了。山路一直往下,腳步也輕快了許多。對於一個人,尤其是對於我們要書寫的這個人來說,自然風景的美麗也會給他帶來巨大安慰。

  這樣行走了一天,兩天,三天,本來漸漸低矮的山勢突然高聳,裸露的岩石拔地而起,綿延數里,壁立眼前,一條狹道蜿蜒而上。毋須人告訴,他知道,這就是有名的劍門關了。作為一個詩人,面對着入蜀路上這道劍門雄關,觸目之景,立即就轉換成描繪性的詩句在腦海中映現:「惟天有設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兩崖崇墉倚,刻畫城郭狀。」

  這天夜裏,他在驛站裏將這首詩記錄下來,詩題就是《劍門》。

  他知道,越過劍門關口,他就要進入此行要去的地方,就要進入真正的蜀國了。按常理說,翻過秦嶺,來到秦嶺南坡,也就是到了蜀國了。但在唐代,行政區劃跟今天有不一樣的地方。他的目的地,是劍南西川節度使管轄的地方。所以,他要越過了劍門關,站在關門之南,才算是真正到達。

  這個人就是杜甫,當時已經以詩才聞名天下,在後世,他在文學史的身影將顯得越發高大。他不是一個人在路上,而是帶着一家五口:妻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也有資料說,還有杜甫的一個弟弟送這一家人入川。

  很多年後的南宋年間,詩人陸游也從這裏進入四川。他在詩中沒有描摹劍門關的雄姿,而是抒發自己的豪壯而又落寞的心情:「細雨騎驢入劍門,此身合是詩人未?」

  兩個詩人都經此入蜀,心情卻大不相同。

  陸游是一個人遊宦在外,過劍門來四川是懷着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而那時的杜甫,拖家帶口,只為在烽火連天的戰亂世界中為自己,為一家人尋找一個安定的棲身之地。他和同時代那些有名的詩人李白、高適、岑參等人一樣,並不滿足於只以詩才名世,他們都有憂國之心濟世之志。有人多少實現了自己的抱負,有些人卻命運多蹇。公元759年,在杜甫生命中是一個重要的節點。這一年,這個懷有濟世之志的人終於對朝政失望,放棄了華州參軍的官職,開始帶着一家人在中國大地上流浪。

  杜甫妻子楊琬,是杜甫父親杜閒好友楊怡之女,小他十二歲。喜歡讀書,據說還寫得一手好字。兩夫婦入劍門時帶着兩女兩子四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叫宗文一個叫宗武。就這兩個孩子的名字也透露出杜甫的理想與志向。按為杜甫作傳的詩人馮至的說法,這一年宗文9歲,宗武6歲。兩個女兒的年紀應該更小一些。

  離開華州時,他們僱了一輛馬車,車上載着兩雙兒女。他們先往西,去到秦州,今天的甘肅天水。在那裏,有一個杜甫侄子,還有一個和尚朋友。此時,杜甫的想法很簡單,築幾間草堂,在戰亂的年代過一種粗茶淡飯的平安生活。杜甫在秦州的經歷,從《秦州雜事詩》二十首可以窺見大概。他在這組雜事詩中第十四首說:「何時一茅屋,送老白雲間」,表達的就是這樣的希望。在這裏,他還寫過兩首詩《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這位贊公,就是他那位和尚朋友。這位贊公和尚,本是唐朝京城大雲寺主,「謫此安置」。原來在唐朝,化外之人的和尚有時也會受到敗謫的處分。杜甫與他相識相交,早在天寶年間的長安城中,那時大唐盛世及於頂峰,卻也即將面臨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了。總之,雖有侄兒和那位和尚朋友的幫助,但秦州並不是適合安居之地。他不得不為尋找下一個安身之處而焦慮。這時,同谷縣令來信邀他前往。但等他拖家帶口到了同谷,這位「來書語絕妙」的縣令卻避而不見。箇中原因,有很多說法,莫衷一是。總之,這位縣令對杜甫熱情相邀在前,等他到達後卻沒有給予絲毫幫助卻是不爭的事實。在我想來,他是讀過杜甫詩,熱愛杜甫詩的,沒見過杜甫的他,可能在腦子中構想出一個飄逸豪邁的詩人形象。等到杜甫形色憔悴,拖家帶口來到他面前時,想像顛覆,現實的考慮佔了上風,乾脆就避而不見了。

  杜甫一家,立即就陷入了衣食住都無依無憑的境地。只好打主意去尋找另外的安身之地。他們十一月到達同谷,十二月一日,就離開了,目的地:四川,成都。

  離開的情境,杜甫寫有《發同谷縣》為證:「忡忡去絕境,杳杳更遠適。」「忡忡」和「杳杳」都寫低落的心情。「忡忡」是離開時的悲涼。「杳杳」,是對前途上的遭遇全無把握。但還是只得上路了。

  北風呼號,道路崎嶇,心情淒涼,行程艱難。

  《過木皮嶺》:「季冬攜童稚,辛苦赴蜀門。南登木皮嶺,艱險不易論。」

  《白沙渡》:「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我馬向北嘶,山猿飲相喚。」

  《水會渡》:「山行有長程,中夜尚未安。」路太長,半夜了,還不能休息。「遠遊令人瘦,衰疾慚加餐。」

  《飛仙閣》:「棧雲闌干峻,梯石結構牢。」這寫的是秦嶺險峻的棧道。「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

  艱險的棧道還沒有走完。

  《五盤》:「仰凌棧道細,俯映江木疏。」五盤嶺,又叫七盤嶺,七盤關。這裏已經靠近了今天的四川廣元。當地縣志說,七盤關「縣北一百五十里」,「界鄰陝西寧羌縣」。

  《龍門閣》:「清江下龍門,絕壁無尺土。」廣元縣志說:「在縣東北八十二里。」

  《石櫃閣》:「羈棲負幽意,感嘆向絕跡。」《重修廣元縣志稿》:「縣北十里,千佛岩南首,石壁峭削,秦漢架為棧。唐韋抗乃鑿石為道,立閣如櫃,因以為關。」從七盤嶺到龍門閣再到石櫃閣,可以算出當時人每天在古蜀道上行走的里程。古代蜀道之難,在杜甫視為知己的李白筆下的《蜀道難》中,是誇張的浪漫主義書寫。在杜甫現實主義的書寫中,呈現出的是具體真實的面貌。

  《桔柏渡》:「青冥寒江渡,駕竹為長橋。」這已經在今天的昭化境內了。

  再往前,就是劍門關了。

  已經身無一官半職的杜甫,所以選擇進入四川盆地,一來因為這個地方不像北方正陷於安史之亂爆發以來無休無止的戰亂。這個局面,他在《劍門》這首詩中也有描述:「併吞與割據,極力不相讓」。二來,這地方有一些親友可以投靠。德國漢學家莫芝宜佳說:「杜甫離開北方,攜家人到了南方,不斷地尋找着經濟上的救助人。」杜甫自己在詩中也夫子自道,說這是「因人作遠遊」。

  所因之人,有此時劍南西川節度使裴冕,他是以成都為中心的西川地方的最高行政與軍事首腦。安史之亂後,杜甫在肅宗朝中任左拾遺時,裴冕是朝中首輔,地位比杜甫高出許多,雖然他並不熱愛詩歌,但在朝中時,總算是舊相識了。

  還有此時在彭州任刺史的詩人高適。這就是他相知甚深的老朋友了。安史之亂未爆發前,杜甫和棄官而去的李白以及尚未仕途發達的高適,曾同遊梁宋,即今天的河南省開封和商丘一帶地方。時在天寶三年,距安史之亂爆發還有十一年。十幾年過去,杜甫、李白和高適三個人命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杜甫在肅宗朝中做左拾遺不久,他所倚重的房琯相位不保,杜甫也因上疏替房琯說話而陷入黨爭,被肅宗皇帝貶為華州參軍,最後棄官而去。李白入幕輔佐的永王作亂,他被連累流放夜郎,雖在途中被赦,從此再與官場無緣。高適卻因率兵平定永王之亂而得到重用,作了勢大權重的節度使。但他也是詩人性格,因言多狂放,不久即被貶為彭州刺史。杜甫流寓秦州時,就得到了高適到彭州的消息。他還專門寫了一首詩《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寄給高適,祝賀他的榮升。這首詩很長,三十韻,就是三十句的意思。這首詩的標題也很長,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也許比詩本身還難懂。「三十五」是什麼意思?唐代寫給一個人的詩,詩題中常會把這個人的排行寫出來。「高三十五」,就是高適在高家兄弟中排行第三十五的意思。高家哪會有那麼多兄弟?會的,因為唐人的習慣是把叔伯兄弟都算在一起。「使君」,漢代以後對於統領一州官員的尊稱。後面那個排行二十七的是後世以邊塞詩與高適齊名的岑參。這時,他是不是已經有某種預感,將要去四川投奔高適了呢?我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成都,杜甫還有一個表弟,在王家排行十五,所以叫王十五,任一種叫司馬的官職。這個官職,在唐代為州一級首長如刺史的佐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

  流離不定,無處安身的杜甫,此時可以指望的就是這些親友故交的友情了。相對於今天,那還算是一個友情與詩才都被人們珍惜的時代。但杜甫對自己能否受到善待還是心懷忐忑,沒有多少把握的吧。

  無論如何,過了劍門關,道路平順,氣候也越來越溫和,相對於秦嶺山中,吃食也豐富多了。不一日,來到了進入成都平原的最後一道關口,德陽北三十里,距成都一百五十里的鹿頭山。過了此山,就是一馬平川了。杜甫又寫詩一首《鹿頭山》:「連山西南斷,俯見千里豁。……及茲險阻盡,始喜原野闊。」連綿崎嶇的群山終於在西南方向上消失了,從山頭上望下去,只見豁然開朗的一馬平川。往前,就再也沒有地理上的險阻了,不由人不心生欣喜。

  這首詩不光寫鹿頭山上所見的風光。同時,也是寫給節度使裴冕的:「冀公柱石姿,論道邦國活。斯人亦何幸,公鎮逾歲月。」這幾句詩也需要解釋一下。冀公,指裴冕。他來主政川西前,就已經被封為冀國公了。「柱石姿」,是使一方安定的柱石。《尚書》說:「論道經邦」,就是能夠治國安邦的意思。「斯人」,這裏的人民。這裏的人民多麼幸福啊,在您治理下,得以度過如此安定靜好的歲月。這樣的口脗,多少有些恭維的意思了。

  沒有記載說,杜甫得到了裴冕什麼樣的回覆。但應該是對他表示了歡迎。所以,當他從綿竹縣出發,當成都這個大都會出現在他視野中的時候,他的心情的確是歡欣的。這已經是759年的最後幾天了。這是杜甫一生最為顛沛的一年。這一年,國運與家事都讓他憂心忡忡,好在這一年的最後幾天,當他望見成都的時候,久違的喜悅心情重新充滿了他的身心,又一首詩《成都府》在胸中湧動了。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

  呀,眼前的景象與蕭瑟枯寂的秦州和同谷是多麼不一樣啊!陽光溫煦,植物翠綠,也照在自己久經風霜,顏色暗淡的衣裳上。

  「但見新人民,未卜見故鄉。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

  人也跟北方完全不一樣了。北方口音渾厚濁重,而這裏的人民,話音清脆,節奏歡快,如同歌唱一樣。這時,詩人已經忘記在心中盤算何時能回到故鄉了。看來在外流寓的日子會非常漫長啊。

  「曾城填華屋,季冬草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

  「曾」,通「層」。有史料說,杜甫到達的彼時的成都由三部分構成:大城,少城和州城。三個城互相聯接,所以叫層城。三城裏頭都滿是漂亮的房子。「季冬」,冬天的最後一個月。農曆十二月,在今天的公曆,已經是來年的一二月間,是大地回春的時節。經冬不凋的草木已經有新綠萌動了。喔,作為天府之國中心的有名的成都,真是美得名不虛傳。

  從望見成都到進入成都,步步行來,位移景換,步入城中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來到了這麼美麗的地方,我也不必為自古以來很多人都經歷過的顛沛流離而獨自哀傷,我要在這「天一方」的「新人民」中開始新的生活了。

  成都確實對他張開了溫暖的雙臂。一家人被安置在一座寺廟裏。寺廟,在古代常常成為風雨羈旅中人們的安身之所。幾百年後的宋代,經過了烏台詩案的四川人蘇軾被流放到湖北黃州。這段經歷與杜甫入川有些相似之處。也是冬天,也是一個詩人墮入人生的低谷,也是經月跋涉,一路從北方南下。到達目的地後,也是暫時在一座寺廟裏棲身。那座寺廟叫定惠院。而杜甫所居的那座寺院也是一座名寺。古稱草堂寺。建於南北朝時期。也稱益州草堂寺。宋代人記載其位置在成都府城西七里,與後來杜甫建草堂處相距三里。一家人剛在這裏安定下來,老友高適就派人來看望他了。送來了糧錢。還贈詩一首《贈杜二拾遺》。前面說過,唐人題名贈詩,要寫詩人的排行,由此我們知道杜甫在杜家兄弟中排行老二。也稱官職。拾遺是杜甫此前當過的最高官職,雖此時已是一介布衣,但高適出於尊重,還以這個官職相稱。杜甫卻只能答詩一首《酬高使君相贈》,感謝他的救濟。通過他的詩,今天的我們才可以看到杜甫對當時生活和那座寺廟的描述:「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這座著名的古寺已經沒有多少僧人了,所以才有房間空出來供他一家居住。生活過得還不壞,因為這裏人對他很好,「故人分祿米,鄰舍與園蔬。」以前相識的故人,包括高適在內送來了糧錢,旁邊不認識的鄰居送來了自家菜園裏時蔬。「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我們常說,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或世界觀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這個局面是在魏晉南北朝期間形成的。有唐一代的知識分子,多具有相當深厚的佛教修養。所以杜甫這兩句顯得深奧的詩,用的都是佛教的典故。「雙樹」,是佛經中的娑羅樹,總按東西南北的方位成雙生長。用以代指寺中的樹。寺中的樹都在聽人說法,更不要說耳聰目明的人了。「三車」,在《妙法蓮花經》中指鹿車、羊車和牛車,喻指佛教聲聞、緣覺和菩薩三乘的不同教法。也就是說,安頓在此的杜甫,一旦暫時擺脫衣食之憂,就已經與寺中僧人研討佛法了。

  高適在慰問杜甫的詩中最末一句說:「草玄今已畢,此後更何言?」

  「草」,書寫。「玄」,指漢代文豪四川人楊雄所寫的名作《太玄》。高適在這裏是說,你以前那些詩篇與《太玄》一樣著名,此後你還會寫些什麼樣的作品呢?

  杜甫在這首詩的最末兩句對此作了回答:「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我哪裏敢和楊雄比啊,就跟司馬相如差不多吧。四川人應該知道,楊雄和司馬相如這對漢代文壇雙雄,都是四川人。所以,兩個外省來成都的名詩人,在詩中都拿這兩位來說事。對於自己的詩才,杜甫並沒有太過自謙。說自己或許能像司馬相如,那就是敢跟揚雄比肩的意思了。

  杜甫說出了這樣的話,同時代的詩人高適也對他有那麼高的期許,中國的詩歌史,可以期待這位偉大的詩人寫出那些今天我們依然耳熟能詳的作品了。成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送出了司馬相如北上長安去描繪那裏的盛世景象。幾百年後,從長安走來一位詩人,將要開始描繪成都,以他那些即將誕生的著名詩篇為成都畫像,為成都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一個優美的背影。更重要的是,在大唐盛世已經於755年因安史之亂而猝然中止時,盛唐一代的詩人,比如高適,比如過幾年將會來到四川的岑參的創作的高潮期已經過去了。因為安史之亂一爆發,當時遠在河西走廊和更遙遠的西域生活寫作的他們,都隨東撤回援平叛的唐軍回到了中原,並相繼來到了四川。但還有盛唐一代的詩人用他們的寫作延續着盛唐氣象。李白還在漂泊放歌。杜甫在成都的寫作更是要成為盛唐詩其中那些最重要的篇章。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在他那部流傳頗廣的專著《盛唐詩》中說:「關於安祿山叛亂所導致的文化創傷,已經談了很多。這裏再討論將是多餘的。的確,除杜甫外,戰亂後的詩歌幾乎普遍地收斂了。……高適、岑參及元結的作品明顯地轉向了守舊。甚至連豪放的李白,在最後幾年的詩作中似乎也減少了放縱。」

  (未完待續)

  

  .阿來 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學者。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得主。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塵埃落定》、《瞻對》、《格薩爾王》、《空山》、《大地的階梯》、《月光下的銀匠》、《語自在》、《紅狐》、《三隻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數十部。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