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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幾曾看/他們在一起 純潔地成長\小說家,學者 葛 亮

時間:2020-12-28 04:23:19來源:大公報

  電影中有一個手法,叫疊化。是在一個影像中,讓另一個氤氳浮現。讀《蒂凡尼的早餐》,總是看着兩個人的人生,在彼此疊化。

  一個是郝莉的,一個是卡波特自己的。

  其實我至今都後悔,為什麼讀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又譯楚門.卡波提),要從《冷血》讀起。那是讓我的閱讀感受震撼而不快的小說,可是,又無可挑剔。我難以想像卡波特在朗讀會上,自己吟誦其中章節的心情。但是,讀這些文字時,我總是如同手指觸碰到了冰冷的鋒刃般,有一種警惕。時刻想到,這是作家在現實中,放棄了一個生命的換取。

  大約有這樣的一個起點,再讀卡波特,你會覺得,他的一切都可以饒恕。自戀、自大、虛榮和張揚。所有與成熟男性相關的品質,都與他無關。他出身不如意,卻在並不漫長的青春中,享受着蜜糖一般的寵愛。在他的作品中,他在重複着這個主題。哪怕是相關於疼痛,也是玫瑰花刺所帶來的,極度芬芳而馥郁。

  《別的聲音,別的房間》,是他的自傳。《聖誕憶舊集》其實也是,但是卻平樸了不少。大蕭條年代,那個善良的遠房姨婆呵護下的成長,是卡波特最初的童年剪影。

  《蒂凡尼的早餐》的出現,似乎總是伴隨着奧黛莉.赫本(又譯:柯德莉.夏萍)的面孔。無論是卡波特本人,還是包括村上春樹在內的讀者,似乎都並不稱道。在原著中,郝莉的形象是這樣的:「調皮的小男孩一樣,留利落的短髮,頭髮的顏色像百衲布,褐色中間夾雜白金和明黃,眼睛好似打碎了的多棱鏡,藍色、灰色、綠色的小點像火星的碎片,發出一種生氣盎然的溫暖的光,周身散發着像早餐麥片一樣的健康氣息,像肥皂和檸檬那樣清潔的味道。」

  赫本自然是好的,只是她或許不合適去詮釋郝莉這個角色。前者是不染的隔世蓮花;後者是繽紛的馬賽克中,一塊斑駁的牆體,卻有一種相對的倔強的潔淨。電影對這個形象,處理得的確是有些簡單化了,在開頭男女主人公寄生於他人的浮華,結尾處又如此當機立斷地覺醒,都讓紐約氤氳不已的萬般世象,失去了分量。

  在小說中,女主人公郝莉稱男主人公保羅為弗萊德,那是她應徵入伍的兄弟的名字。是她於以往生活的一道烙印,那時她叫路拉美。這名字與弗萊德是一體雙生。當男主人公向她提及,一切有所回溯。郝莉對前來尋她的丈夫說:「千萬別愛上野東西。要是你愛上野東西,你只有抬頭望着天空的份兒。」郝莉更像是一頭豹貓。來自於山野,那身毛皮在大自然中是披荊斬棘的保護色;但在名利場中,即是令人不辨出處的輕裘。似有若無,她又何曾忘記秣馬厲兵的歲月。是的,郝莉就是這樣一個「野東西」。她並非成長於規則,她沒有一切虛偽或真實的拘囿。她只是她自己,用原始的直覺在一片鶯歌中兵來將擋。這是她的鎧甲,使她不受傷。

  夢露與郝莉疊合

  她面對男伴,無論是巨商拉斯蒂的背叛,還是貴族何塞的懦弱,或許都不及失去了弗萊德而傷心。因為那是她自身尚還完整的體面。二十歲太年輕,但其實已經蒼老。薩克雷在《名利場》中寫「女版於連」蓓基.夏潑在英國上流社會的叢林法則中步步為營;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舊貴族與資本新貴的弱肉強食的間隙中,顛簸浮沉。再是懲惡勸善,怎麼看都是悲壯底色。而郝莉是舉重若輕的,一如保羅送給她的在蒂凡尼買的聖克里斯多佛像章,是隆重的羽毛,可以被隨手放在任何一個地方。她以對不安全感的強調,來抵禦一切拋棄與挫敗。或者說,她將一種自嘲,鄭重化與裝飾化,來保護自己本質的脆弱。「她的卧室永遠有一種露營的氣氛,沒有正經的傢具,木箱和手提箱都收拾妥當。」堂而皇之擺在客廳裏的行李箱、公寓名牌上永遠寫着「郝莉在旅行」以及和她相依為命的那隻沒有名字的貓。在小說臨近結束時,郝莉放棄了這隻貓。有這樣一段自白,「我早告訴過你,我們是一天在河邊遇到的:就這麼回事。都獨立的,我們倆,我們相互之間從沒有答應什麼。我們從來沒有。」

  無法承諾,是為了不失望和不受傷害。這是一個完整的郝莉,我們終於可以在書之外獲得一些真相。如果看過卡波特與瑪麗蓮.夢露的對話錄,大約記得他們之間奇異的惺惺相惜。是的,一如村上春樹所提示的,郝莉有某種「放蕩的純潔」。事實上,遠在《蒂凡尼的早餐》之前,卡波特曾為夢露寫過一個短篇《漂亮妞兒》。這篇小說的末尾是這樣的:「光線逐漸暗淡。她似乎要混合着天穹和浮雲隨着光線一起消逝,遠遠消逝在雲天之外。我想提高嗓門蓋過海鷗的嘶叫,把她喚回來:『瑪麗蓮,瑪麗蓮,幹嘛什麼事情都得這樣終結,幹嘛人生就得這樣糟糕。』」這段話,大致像是某種讖語,但足以將夢露的形象與郝莉疊合。

  那張和夢露共舞的著名照片上,卡波特韶華已去,其實有一種令人不忍的笨拙。或許在青春少艾的夢露身上,卡波特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他們的出身,與光怪陸離的紐約、上流社會之間,總如同水與舟的辯證。可浩瀚載之,可駭浪吞噬。因為他們是沒有根基的,卻像是使起了渾天綾的哪吒,將浮華的名利場攪動得天翻地覆。此時他早已不再是那個為《紐約客》打工的「精靈古怪」的小子,他以為自己擁有了無上的話語權,他恣意地嘲笑這一派繁華中的愚蠢與膚淺。卡波特與之博弈的作品,大約是《應許祈禱》。

  終被名利場拋棄

  這本事實上沒有寫完的書,在1975年的《時尚先生》開始發表。《莫哈韋沙漠》一章面世,令人質疑;第二章《巴斯克海岸餐廳》立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箇中,流傳於歐美上流社會的秘聞,忽然間得到了證實。宛如皇帝的華服被倏然展開,讓子民看到他尚在流血的癰疽。皇室與名流,甚至還包括他的作家同行們。我們從中隨意選讀兩段,都令人心驚。「還有迷戀洛麗塔的威廉.福克納──此人常常是神情凝重,舉止莊嚴,心頭壓着兩重的負擔:一廂要惴惴不安地擺出上流社會的舉止,一廂又在傑克丹尼威士忌帶來的宿醉中掙扎。」「外斜眼、面容白如餡餅,嘴裏常叼着個煙斗的薩特跟他老處女似的姘婦波伏娃常常靠在一個角落裏,像一對口技藝人扔棄的玩偶。」他將對自己的刻薄也用於他人,甚至都不屑於化名。這打破了上流社會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他為這些「作為幻象的真相」付出了代價,從此被指斥為叛徒,歐美名利場的大門對他無情關閉。

  卡波特在放縱的生活中失去了人生的準心。而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他依然保持着他想有的體面,他自語,「一直以來,我是個過度渴望認同與愛的男孩。我曾經擁有過,也失去過。現在,我要走了。遺忘,真是個很好的所在。」但臨終前,他的遺言卻如此簡單:「我是巴蒂,我冷。」是的,他還是那個《聖誕憶舊集》中的小男孩,那個孤獨的,有着柔軟金髮的少年。他用哀傷的目光看着坐在防火梯上的短髮的郝莉,如同看着鏡中的自己。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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