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據幾曾看/胸抱彩虹,向光而生\小說家,學者 葛 亮 著有《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等。

時間:2020-11-16 04:23:17來源:大公報

  圖:太宰治着、張嘉林譯《斜陽》繁體中文版

  大約打我記事開始,家中有的藏書總會隨着父母的遷徙,出其不意地浮現出來。以一種狹路相逢的方式,出現在你眼前,然後隱遁,待到下次搬家時再出現。我的記憶裏,每每不期而遇的,就是一本小冊子,上面寫着《斜陽》……

  或許是因為太薄,或者是因為封面設計的單調引不起我的興趣,屢屢與它錯過。直到高中時搬家,在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後,我再次看見它,於是我坐在紙箱上,在能看見灰塵的飛舞的夕陽光線裏,信手打開。

  然而此後就沒有再放下,直到天一點點地黑下來。當我終於闔上書,心中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當然,現在可以用「喪」這個字,精準地一言蔽之。但在當時,這種感覺的微妙,足以對一個高中生產生打擊。儘管在多年後,看到有關此書的詮釋,提到在結尾處「胸抱彩虹,向光而生」,但仍然無法覆蓋那時的感受。這就是《斜陽》在內地的第一個譯本,譯者張嘉林。

  不難理解,半個世紀以來,人們對太宰治的追逐,不同於對三島、川端與大江,浩浩湯湯,擁躉對太宰的愛永遠似暗湧,隱而不見,平日積聚,適當時便噴薄而出。2009年,其誕辰百年,生田斗真演繹《人間失格》,集英社藉着這股文學熱潮,邀請漫畫家小畑健重新繪製太宰治的名作,製作了4集同名TVA;2019年,其誕辰110周年,蜷川實花再次執導同名影片,主角則從葉藏轉為太宰本人,演繹其與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位女子的傳說,此片集結小栗旬、宮澤理惠、澤尻英龍華、二階堂富美,陣容可觀。其英文片名令人玩味:《No Longer Human》。

  這是太宰對其一生的自白,也是掛在文藝青年嘴邊的金句。但是,這稍帶無賴感的言詞,何嘗不是他向這個世界的示弱。大約我們看到的,是他一生的喧嘩,以《人間失格》中的夫子自道,「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出身豪門,立志文學,師從烜赫;曾積極投身左翼運動,卻中途脫逃;放浪形骸,熱衷閱讀《聖經》;四度殉情未遂,39歲與最後一位情人投水自盡。所以,如果難以理解他對困境的逃避與無助,那麼《斜陽》給出了答案。

  筆觸間逼人的冷靜

  《斜陽》寫的是一個貴族家庭的故事。「貴族」這個詞彙,在當下似乎已被概念化為「Positional Goods」,和某些話題相關。或者是第六季後《唐頓莊園》電影版的上畫,或是中國某地產界大鱷的太太所創辦的速成班,抑或是某個女明星的風光大嫁。總而言之,是個似是而非、又鍍着金屬色澤的詞彙。大約很少人,會將之與消沉相連接。

  然而,太宰向我們展示的,是個晦暗的貴族故事。某種意義上說,雖然脫胎於他的情人太田靜子的日記,但可視為他本人的自傳。儘管太宰終其一生的創作,都似乎在寫自傳,但這本的特殊性,卻在於他筆觸間逼人的冷靜。

  那就從太宰的貴族出身說起,關於這一點,曾遭受過三島由紀夫的嘲笑,因為其底裏的鄉野與鄙俗。太宰出生於青森縣北津郡金木町的大地主家庭,父親是一個多額納稅的貴族院議員。儘管津島(太宰治本姓)是津輕遠近聞名的豪門望族,但卻是靠投機買賣和高利貸而發跡。這是他心中塊壘,便在《苦惱的年鑒》中自稱「我的老家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家譜」,「實在是一個俗氣的、普通的鄉巴佬大地主」。換言之,原生家庭的「土豪」出身,使得太宰對所謂「真正的貴族」抱有一種憧憬與執著,成為其念茲在茲的「名門意識」的核心。

  小說的首章,藉主人公的弟弟直治直口說出了有關「貴族」的辯證。「有爵位不代表是貴族,有人即使沒有爵位,也是擁有天爵的貴族。」相對於抨擊他的伯爵友人岩井的庸俗,他認為自己的母親才是「真正的貴族」。而主人公的佐證之一,就是母親的用餐方式,一種並不符合「正式禮儀」的飲湯方式。

  「就說喝湯的方式,要是我們,總是稍微俯身在盤子上,橫拿着湯匙舀起湯,就那麼橫着送到嘴邊。而母親卻是用左手手指輕輕扶着餐桌的邊緣,不必彎着上身,儼然仰着臉,也不看一下湯盤,橫着撮起湯匙,然後再將湯匙轉過來同嘴唇構成直角,用湯匙的尖端把湯汁從雙唇之間灌進去,簡直就像飛燕展翅,鮮明地輕輕一閃。就這樣,她若無其事地左顧右盼,操縱湯匙,就像小鳥翻動着羽翼,既不會灑下一滴湯水,也聽不到一點兒吮湯和盤子的碰撞聲。這種進食方式也許並不符合正規禮法,但在我眼裏,顯得非常可愛,使人感到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做派。」這個段落十分美好,好在太宰向我們展示的對於貴族的理解,其基準恰在於對於規矩與禁忌的廢離,是一種「脫軌的行為」。母親如此自由地破除着貴族的成見,信手抓着食物,毫無愧色。這一段描述深得我心,或許因為自然與自信,才是高貴的源頭。而和子認為,如果模仿,則是東施效顰。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你可以不斷看到和子對母親的欽羨,那種對美的、無條件的仰望。

  而此時這個家庭,乃至其所依存的基礎,已是日薄西山。不得已變賣家產,搬去鄉郊,母女相依為命。這裏有頗具象徵意味的一筆,「從那時候開始,媽媽已顯著有了病態,而我卻反而漸漸出現粗魯、下流的味道,好像不斷從母親身上吸收着元氣,而變得越來越胖。」二戰後的日本,滿目瘡痍,舊式的制度與社會結構,分崩離析。工業化的道路,且進且行,步履蹣跚,帶來是階層的重新洗牌。「道德過渡期」必然帶來一系列難以定義的禮崩樂壞,而和子的弟弟無疑是其中最為典型的「多餘人」。與姐姐顧念母親,將精神寄託於往日、並對未來有所憧憬相較,弟弟直治顯然是更為無望的。在篇末那份綿長的遺書中,我們看到的是對一個時代的悼詞。他對家庭,有天然的離棄與抗拒,渴望自己變得「強悍粗暴」,變得像自己那些「平民百姓」朋友── 所謂一般人一樣,並視為自己的出路。但是他又是如此的無能,連喝酒都「頭暈眼花」,「除了毒品之外的一切,都不行」。他抗拒優雅,模擬粗鄙,但是依然無法擺脫貴族可憐的自尊心,在與精神導師上原的交往中,忍耐着被施捨的痛苦與絕望。

  作家的自憐與自悼

  他寫道:「我還是死了好。我沒有所謂的生活能力。沒有因為錢的事與人爭執的氣力。」我們會很自然地在直治身上看到太宰自己的影子。換言之,這對姐弟是太宰身上名門意識的一體兩面:對舊日的欽羨與抗拒的交纏。姐弟之間的相愛相殺,他們甚至為同一個男子所吸引。而作家上原的存在,無疑又是以作者自身作為原型。這就使得小說的人物之間形成一種多棱鏡式的譜系。姐姐和子,最終與上原肌膚之親,只是因為對這個男人的「可憐」。這種交合,又何嘗不是太宰的自憐與自悼。他在自己的另一篇小說《維榮之妻》中塑造了一個潦倒而清高的作家形象。弗朗索瓦.維榮,是法國中世紀末期詩壇先驅,才華橫溢,一生不羈,歷經逃亡、入獄、流浪,而成為了放浪無賴者的代表。這其中無疑是太宰的自行標榜,投射出類似納西索斯式的自我垂憐。換句話說,也是為其與生活博弈方式的自辯。

  直治遺書的結尾是:「姐姐,再見了,我是貴族。」以一種隱約間的宿命,與早前離世的母親殊途同歸。而留在世間的姐姐,懷着不知父名的私生子,卻聲言要和古老的道德觀作戰,「準備像太陽一樣活下去」。這個家庭,隨着它的離析,完成了在歷史中的使命。而太宰曾錄下了魏爾倫的詩句:「上帝選民的恍惚與不安俱存於吾身。」其在1948年,即是這部小說完成後的一年,收束了與時代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在數次生死實踐後,終於到達了彼岸,而留下了與世人之間迷霧一般的結界。十分弔詭的是,太宰治誕辰百年,《斜陽》中私生女的原型、太田治子完成了她長期無法直面的傳記,《向着光明:父親太宰治與母親太田靜子》。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