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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來萬里覓原鄉

時間:2020-11-02 04:23:17來源:大公報

  我讀的葉嘉瑩先生的第一本書,是《唐宋詞名家論稿》。記得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夏天,高考已經結束,算着日子去大學報到,無意間買到這本書,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此後,學業、工作幾經變化,買的書越來越雜,這本書一直在書櫃裏,葉先生其他的書也越積越多,一直到2019年版的《迦陵詩詞稿(增訂本)》。10月16日,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視覺化呈現了葉嘉瑩與詩歌相伴而行的人生,觀後令人感觸頗多。\胡一峰

  影戲塑造「詩的女兒」

  《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說,「葉先生才是這部電影裏最重要的,她是我們中國幾千年來的詩的女兒。」在我看來,這部影片有兩條主要線索,一條當然是葉嘉瑩的人生經歷,她一生與詩結緣,為詩奔走,這條線索不妨稱為「詩的人生」;另一條線索則是中國的詩歌,乃至於浸潤了詩意的中華文化藝術,以及此種文化陶鑄的君子人格和民族氣質,或曰「詩的國度」。「詩的人生」與「詩的國度」交相輝映,如經緯線編織出了這部錦緞式的影片。

  影片中不時出現葉先生坦然敘說人生的鏡頭,1924年,她在北京出生,少女時代遭遇戰亂,母親又突然離世,結婚後,上世紀40年代隨丈夫前往台灣。之後的20多年間,她輾轉多地,遭遇政治迫害、中年喪女等種種苦難,晚年來到南開大學,弘道授業。從三四十年代的北京到五六十年代的台灣,又從台灣到異國他鄉的北美,再從北美回到七八十年代北京。幾十年的歲月,假上蒼之手為她畫了一個圈,顛沛半生,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歲月流逝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被葉嘉瑩寫成了詩。詩歌,成為她記錄人生、抒發情感的方式,也成為她與家國、天下相連的紐帶。這些詩歌,伴着她的吟誦,成為影片最動人的部分。影片中採訪了小提琴家石陽,他說他從葉嘉瑩的吟誦中得到啟發,認識到吟誦是對生存節奏的尋找。「吟誦是詩人的生命在聲音裏復活。」誠哉斯言!

  不過,這部影片與一般的人物紀錄片不同,佔據敘事中心的不是故事,而是一種意境。葉嘉瑩雖是最重要的敘述者,她的人生也是影片最重要的內容,但無論作為敘述者還是她所敘述的故事,都被置入影片以寫意與寫實手法相融而成的獨特意境之中,成為如煙似霧的情感,浸潤人心。

  空境呈現「蒼茫之感」

  看完全片,最令我難忘的場景是:詩人席慕蓉陪着葉嘉瑩到海拉爾,尋找葉赫古城遺址。高原之上,野草叢生,葉嘉瑩在一片荒涼中極目遠眺,似乎要找到她的祖先葉赫納拉氏的一些蹤跡,臉上如常的平靜中也有了一絲悵然。此時,銀幕上打出了《詩經.黍離》的詩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還有葉先生自己的詩,「餘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已是故家平毀後,卻來萬里覓原鄉」。伴隨着吟哦的聲音,意境頓時翻高,這不只是一個詩人在尋找「原鄉」,她是在為民族尋根,為文化續脈。影片中類似場景,還有不少。以至於觀影幾天之後,每當我回想起這部影片,耳邊仍彷彿聽見吟詩的聲音,眼前也會浮現出悠遠的景象,一種蒼茫感填塞了心靈。我以為,這是影片最突出的美學氣質。

  「蒼茫之感」灌注在《掬水月在手》整部影片之中,它不是通過故事、台詞或某個畫面來表現,而是一種彌散於全片的調性。這部影片的一大特色是運用器物空鏡,盛唐時期的長安地圖、唐代壁畫、器具、洛陽風光,以及使用充滿歷史感的物像和景象,諸如石窟、佛像、石碑、拓片、盧溝橋、孔廟、紫禁城,原野、天空、河岸、水月,這些圖像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關聯,實則暗含着一種文化黏性。這是因為,在這些圖像寄託了中國人獨有的情感和審美。

  葉嘉瑩論詩詞時常使用「語碼」的概念。用她的話來說,「一個歷史文化比較悠久的民族中,有些語言符號經過長久的使用,往往形成某些固定的聯想,而且只有屬於這一文化傳統之內的人,才熟悉這種聯想。」比如,楊柳、落日、殘月等詞嵌入中國詩詞時,就承載着一套文化編碼,中國人或受中華文化哺育之人,看到這些詞時,便會生發出感慨。與此相似,《掬水月在手》中的空鏡也可看作「語碼」,當它們在銀幕上閃過或停駐,不論清晰還是模糊,都有一種直擊心靈的效果,讓觀者聯想到其背後蘊含的東西。同時,影片中還有許多葉嘉瑩吟誦詩歌的場景,如果把詩詞比作一顆繭,那麼,她的吟誦好比從中抽出了一個線頭,那寧靜而莊重的姿態,以及女性獨有的音色音調,把這根絲線越抽越長,在我們眼前纏繞、飄舞,終於把詩詞中蘊藏的燦爛華美展現出來。

  光影傳遞家國情懷

  《掬水月在手》分為若干篇章,大多篇章以葉嘉瑩舊居的建築格局為名,分為大門、脈房、內房、庭院、西廂房、無題六部分。導演陳傳興認為,建築可以是居住空間,也可以是記憶宮殿。實際上,建築還是情感的容器。住所的格局、布置,反映出主人的思想和情感。再超凡脫俗的人,如果你看到他日常起居之所,也會感到他世俗的一面。影片中多次出現她看着照片回憶往事的場景,也多次出現其人生不同階段的居室,我以為,這和影片獨特的篇章結構一樣,對於表現其作為普通人的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作為中國詩人和詩論家,葉嘉瑩所秉持的理念,正如她的老師顧隨所言,一切「世法」皆「詩法」,離開了「世法」,「詩法」就站不住腳。因此,當我們從影片中看到一個飽經滄桑的普通老者葉嘉瑩,反而更能體現其詩歌所寄託與表達的深沉的情感。這種情感無疑是複雜、豐富的,但我以為最內核的是家國情懷。

  影片中記述了葉嘉瑩1974年第一次回祖國探親,寫下《祖國長歌行》,「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此詩後來收入《迦陵詩詞稿》時,她專門寫道「當時曾由旅行社安排赴各地參觀,見聞所及,皆令人興奮不已。及今思之,其所介紹,雖不免因當時政治背景而或有不盡真實之處,但就本人而言,則詩中所寫皆為當日自己之真情實感」。影片對此所作濃墨重彩的呈現,讓我們感受到,家國情懷如一根雖纖細卻堅韌的線,牽繫着如葉嘉瑩般受其哺育華夏子孫,縱背井離鄉幾十載,相隔幾萬里,也無法背棄與忘懷。

  影片終了前,一位被採訪者說,葉嘉瑩先生平淡地看待生命中的變故,活得非常精彩、活得很美。看到這裏,我忽然想到范仲淹《岳陽樓記》裏的句子,「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們從《掬水月在手》裏看到的葉嘉瑩先生,不正是令人追慕的當代「仁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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