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鄰居投訴。鋼琴前，她如同冥想那樣嵬然不動，唯獨兩隻手在鍵盤上，好像撫平皺摺那樣緩緩游移。我坐在床邊聽。

　　她的家沒有椅子。如她所言，鋼琴佔去五分三位置。單人床寒磣地夾在琴與牆壁之間。上落只能在床尾，否則就要滾入琴底爬出來。她的家便是狹窄到這樣的程度。

　　然而仍堅持放一部三角琴。

　　「對不起。」三十分鐘的一曲彈畢後，她說。其實我早已知道。從我執起白信封，她問「什麼來的」那刻開始，我便知道。我們這一行不大可能收到信函，而她的反應太平淡。我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老闆問我，我和你，選一個。」她將手掌自琴鍵移開，放在膝上。「為什麼要我選呢？」「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不知道。」「要是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做。」「真的？」

　　要是我是你，要是我也有屬於我的極慢演奏。

　　那夜之後至今已將近一個月。這個月我徹底成了一個空白的人。在家聽音樂，膩了便出門，沿電車路往公司走去再走回來。也有時候，走到一半，心血來潮往南或者往北行，往南走到半山，往北走便是碼頭。

　　時不時會想起煙霧粒子，自某個人嘴裏噴出來，以不規則路線飛翔，最後消失於無。反正丟了工作你也只是去散步而已，我對自己說。然而她可不然。她擁有自觸摸琴鍵以來一點一滴累積的、她甘願獻身的、足以稱之為信念的東西。說是她一個人的宗教也無不可。丟了工作等於截斷朝聖之路，她會徬徨無助。

　　她在她的朝聖路上苦行，而我不過是個碰巧路過的流浪漢。馬路工程中揮手分流車輛的臨時工。長跑比賽上為選手遞樽裝水的志願者。連仆倒在地上都不會有人介意。

　　在力寶中心沿紅棉路上行，往右轉入上亞里畢道，經雪廠街進入皇后大道中，路過渣打銀行、遮打花園和中銀大廈後，以為回到力寶中心，卻閃現出屯門市廣場。雙眼一睜，原來是夢。

　　床邊的鋁罐還有剩下的啤酒，我灌一口，又睡回去。（說故事的人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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