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雪中吉林市。
出差南行,友人問訊:聽說你們那兒下雪了。翻翻微信,果然朋友圈裏粉妝玉砌,天地被一片蒼茫的白色重置了,那些圖片和視頻下面綴滿讚嘆。可是,這雪到底下在哪了?無數晶瑩剔透姿態各異的六角星投身北國,但作為話題談資,作為詩文裏被賦予不同情感內蘊的意象,作為在孩子們的大呼小叫中飄搖墜落的白色禮物,這雪漫天飛舞,它是季節輪轉的信使、乾坤清氣的載具,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雪給每個焦灼於紛繁世事的人送來了清潔美好的訊息。
但是千百年來,人們對雪的詠是千差萬別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是以相似之形轉喻迥異之物,從中替換掉嚴寒,繼而從挑戰中看到希望;「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是把寒江孤舟的冷寂凝聚到白雪之上,而一個「釣」字則道盡「蓑笠翁」對孤獨的迎納與據守;「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韓愈《春雪》)中能看到一顆熱切之心對眼前自然景物的投射與「篡改」;「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李白《行路難.其一》)則是以「冰雪」極言人世隨時可能遭際的絕境,它們在萬水千山的阻隔之上又增添了寒冷的摧折;「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以風雪攪動心緒,一個動盪的物理世界裏不確定性永遠是一團凝重的霧靄,而這時候柴門犬吠就是撥開迷霧的一道光亮,歸人已歸,一個殘缺的世界又重回圓滿;當然,寒風凜冽之時,有什麼比一份對飲的邀約更令人心動呢?「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爐火旺心意即滿,新酒盈天地亦圓,雪只是一個下行的引子,現在,它要被一段溫暖飽滿的時光托起,萬古愁也好,人間恨也罷,解藥都在一杯酒裏了。
與古詩詞中雪的多重意象相較,現代詩中的雪往往被書寫成更為複雜幽邃,甚至充滿內在矛盾的角色──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驚奇,感到
一個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嚨裏
我想咳嗽,並盡快地
從那裏逃離。
我並沒有想到很多,沒有聯想起
事物,聲音,和一些意義。
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空氣中浮動
然後在紛飛的雪花中消逝
那時我沒有讀過《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着共同的寓意。
這是詩人張曙光作品《雪》中的詩句,顯然,這首詩裏的雪,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喻體,而是一個更為龐大複雜的象徵物,是歷史文化和社會現實的冰冷替身,它甚至可以代表整個冬天,和人的命運產生深刻而又駭人的交互,使人產生立刻逃離的衝動。那些在「紛飛的雪花」中隱去的面孔可以指代每一段歷史中的受難者──那些真實歷史事件中被記錄和被遺忘的、那些在作家筆下被凝視和發出過自己聲音的,最終都歸於廣闊的沉默。此時,大雪成了覆蓋一切的巨大意象,成為這首命運之詩的核心。與此相近的例子還有詩人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在這首六十餘行的長詩中,雪是「封鎖着中國」的寒冷勢力,是「農夫」、「草原上的人們」、「破爛的烏篷船」裏的人、「墾殖者」們要共同面對的敵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雪在現代詩歌中,作為一個常用意象的內涵外延都被延伸放大了,它們從自然風物出發,更多地進入社會歷史維度,用來指代歷史細節無法言說的部分。
然而,雪本身就是一種神奇的造物。關於雪花的造型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有的乾脆說沒有兩片雪花是完全一樣的。大部分雪花為六角形,科學解釋是,因為水分子在特定溫度和濕度條件下凝結形成的冰晶結構為六方晶系。這種結構物理學稱作「密排結構」,它佔據了最小的體積和面積,且最穩定。但在這種基礎結構之上,雪花衍化出了板狀、星形、柱狀以及針狀等複雜變化。如果在顯微鏡下觀測,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它們晶瑩剔透,精巧絕倫,千變萬化。水遇熱成霧,霧遇冷為花,並在酷烈的物候中綻放出千姿百態,這既體現了化危機為生機的生命意志,也傳遞了一種極致的審美精神──無論前路如何艱險,人在現實世界被如何挫敗,我們都能以審美的方式關照和轉化,使人在厄運中保持尊嚴,激發力量,而這也是詩的精神。
最後,請允許我用自己一首名為《有一天》的詩歌作結──
有一天,我會重新寫下
那些令我慌亂的日子
一筆一畫地寫
用最好的紙和筆
像在歷史中自沉時那樣寫
像被聲音拋棄時那樣寫
像被時間覬覦時那樣寫
像毫無希望時那樣寫
我將寫出愛情在草籽裏越冬的樣子
寫她聽着風聲入睡
寫她猜想雪在頭頂積了有多深
寫她想到初融雪水的寒涼
身體就顫抖不已
無論面對怎樣的命運,我們都可以用書寫和思想的方式,以一種溫和且篤定的態度,保持愛情對生命的照看,保持對風雪的耐心,保持對冰雪消融時草尖似的雀躍與敏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春天好好地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