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柏拉圖雕像。\資料圖片

　　很多人一聽「哲學」就頭痛，遑論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哲學。但柏拉圖與眾多哲學家不同：他像個相聲大師，幽默，犀利，引人入勝。柏拉圖共有二十四部著作（還有幾部託名柏氏但真偽存疑），通讀之後，你會對他相見恨晚。

　　柏拉圖的哲學可讀性強，很大程度上在於除《申辯》（Apology）之外都以對話體寫成，其中幽默、諷刺的段子不絕如縷，所以讀其書，彷彿在聽相聲。柏拉圖自己從不出場，總把老師蘇格拉底推到台前。《理想國》是蘇格拉底、詭辯家色拉敘馬霍斯（Thrasymachus）和柏拉圖的兩個兄弟的群口相聲，蘇格拉底逗哏，其他人捧哏；《會飲》（Symposium）是包括著名喜劇作家阿瑞斯托芬（Aristophanes）和悲劇作家阿伽通（Agathon）在內的五人各顯神通，為愛神寫一首頌歌，蘇格拉底最後出場，力壓群雄。《伊安》（Ion）、《斐德羅》（Phaedrus） 諸篇是蘇格拉底逗哏，文藝青年伊安、斐德羅等捧哏。《高爾吉亞》（Gorgias）和《歐緒德謨》（Euthydemus）中，幾方唇槍舌劍，明諷暗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既創造出戲劇效果，又展示了人物鮮明的性格。例如，被蘇格拉底機關槍一般的問題問暈了、之後勃然大怒或滿臉不悅的色拉敘馬霍斯、波盧斯（Polus），天真無邪、自信滿滿的伊安，好學少年泰阿泰德（Theaetetus），一心給人下套並以之為樂的詭辯家歐緒德謨、狄奧尼索多洛（Dionysodorus）兄弟，以及抓住兄弟二人的邏輯錯誤、尖刻反駁的克特西普（Ctesippus），當然還有辯才無礙的蘇格拉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柏拉圖本人的化身——捧哏的美諾（Meno）說他「像電鰻，這種魚讓每一個接近牠、碰到牠的人發呆」。

　　中國的先秦哲學也用到對話體，但不多，且相對簡短，如《論語》中的「盍各言爾志」、「吾與點也」，《孟子》中「齊桓晉文之事」，《莊子》裏莊子惠施濠梁之辯、莊子與髑髏等等。柏拉圖廣泛使用對話體，因為他認為哲學源自討論，是問詢、探索。柏拉圖對話中探討的很多概念，如美德、勇敢、虔敬，最後都沒有一個定論，卻讓談話者和讀者認識到，他們對原以為很了解的事物其實一無所知——這種情形稱為aporia。

　　柏拉圖的著作最吸引我之處，是它對「事物為什麼是這個樣子」有近乎執著的求知欲和解釋欲，對所探討的概念有詳細的定義和推理過程，這一探索的過程又在對話體的問答與辯駁中凸顯。中國先秦哲學多用寓言（《莊子》）、修辭 （《孟子》）、格言體（《道德經》），斷語多，邏輯論證極少。所以李敖曾說與柏拉圖差不多同時期的孟子「理不直而氣壯」。亞瑟．魏禮（Arthur Waley）也在《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中揶揄孟子，說在與諸子的論戰中，如果不是因為對手像孟子一樣弱於論證，他肯定會被駁得體無完膚。然而如斯賓諾莎《倫理學》、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那樣長於邏輯的著作，卻又像一塊九分熟的牛排配上放置了三個月的俄羅斯大列巴，令普通讀者啃得從太陽穴到兩腮都酸痛不已。當然，古今中西哲學家所用的文體與說理方式各有所長，只是從普通讀者的角度而言，柏拉圖更有趣、更讓人讀得下去。其理昭昭，何必使人昏昏？

　　柏拉圖不但有哲學家的深思，更有作家、戲劇家的想像力和文采。他的書中有許多長篇獨白、描寫或小故事，文辭優美，妙趣橫生。我們熟悉的「人終生在找尋自己的另一半」的故事來自《會飲》。人在被上帝「像切水果做果脯」一般劈成兩半之前「是圓形的……他們也像我們一樣直立行走，但可以隨意向前向後。要快跑時，他們就像現在的雜技演員翻筋斗一樣，四隻胳膊四條腿一起翻滾，滾動得特別快。」《蒂邁歐》（Timaeus）講神創造世間萬物的過程和緣由，包括這樣的暗諷：「神知道人類在飲食上將會毫無節制，因為人很貪婪，吃下去的總比身體所需的多。神怕我們把自己吃死，就在造了胃之後，又為我們造了一個肚子，以收納額外的食物；還為我們造了九轉回腸，使食物不會一下子通過人體。否則，人類就會欲求更多食物，陷於無法滿足的貪吃，從而成為智慧與文化的敵人。」《斐德羅》中，蘇格拉底見到樹上的蟬，順口講了個故事：蟬是繆思之前就有的人類，當繆思誕生，人大喜樂，終日歌唱，遂因缺乏飲食而死；死後被繆思變成蟬，不餓不渴，無需飲食，從出生起就唱個不停，死後去繆思那裏報到，告訴繆思塵世中的人類是否在藝術上有所造詣。而蘇格拉底講這個過場橋段，只是為了說明「中午時分，我們應當談話（討論哲學問題）而非打瞌睡，否則會被蟬嘲笑」。

　　柏拉圖的著作涉及教育、倫理、政治、法律、神學、宇宙論、認識論、形而上學等廣泛領域，當之無愧是古希臘哲學第一人。後世幾乎所有相關內容的著作都是對他的註解或回應，其哲學也很合早期猶太教、基督教作家的口味，從而影響了整個西方思想史。柏拉圖就像一個相聲大師，在插科打諢中譏刺人性、在惹人發笑後引人向善。讀完柏拉圖的二十四部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凜然正氣和對真理的熱愛：幸福不是有錢有權，也不是為所欲為，而是終生對正義、智慧以及其他各種美德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