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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物談/甌柑小箋\胡竹峰

時間:2022-11-28 04:24:48來源:大公报

  黃皮清瘦綠衣肥,風過塘河落葉飛。意欲少年舟棹去,一船歡喜大柑歸。──《甌柑》

  柑、橘同在芸香科柑橘屬,屬下品類百十種。邑裏小園不產橘子,柑常有,於我有段舊事。舊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樹,記事起,已經有丈餘高了,雜枝在屋頂瓦溝搖曳。每年秋日,樹上青兜兜掛滿了柑子,只是那物極酸,至老不改。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時常常摘食,酸得牙齒酥軟。稍大一些,強忍之下,勉強吃下幾瓣。此後,縱然饞嘴,卻也無法下嚥,只能望而興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遠近常有老人來家裏討柑子,說是吃了順氣。至今還記得站在屋後田埂上那個青灰色衣服的老嫗,我用釘耙絞下六七個柑子,一一扔過去,她手捧着展開的圍兜,一臉恬靜地走遠了。少年時,以為他們不過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後來讀醫書,果然見到柑子有順氣之效。舊年鄉野貧寒,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順氣。或許順得了一時之氣,怕是順不平一生艱辛。

  柑樹為祖父青年時手栽,果實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後,掛果稀落,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後,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樹。

  歲月匆匆,那些老人一一走遠了,淪為塵土。今時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鄉,人不識我,我不知人,彼此面生。

  摘柑子不容易,樹太高,擎一竿竹朝天擊打,打輕了,柑子不下樹,打重了則要破皮。有時候打下來了,偏偏又掛在樹枝上,或者跌壞了,汁水濺出,惹得一陣懊惱。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柑也如此,李時珍說,柑,南方果也,而閩、廣、溫、台、蘇、撫、荊州為盛,川蜀雖有不及之。嶺南及江南的柑子,吃過不少,全不似故家柑子酸澀,而甌柑更佳。甌柑者,浙地溫州甌海之柑也。

  在甌柑林,一樹皮色或生青或半黃或熟透的甌柑。初冬的風吹過,枝葉細碎,佳果搖動,心情也搖動,一陣歡喜,一陣通透。

  柑與橘樹木相似,刺少一點,甌柑更甚,樹上不見一根刺。柑比橘皮厚,剝開一隻,肉瓣如琥珀如蜜蠟,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薄薄的,在唇齒若有若無,品味之際迴旋出三分甘鮮,落入喉中,一時飽滿。

  橘可以久留,柑易腐敗。甌柑不同,往往可以留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後,所謂端午甌柑似羚羊。羚羊,實則羚羊角,可以平肝息風、散血解毒、清肝明目。甌柑入藥,去火、清熱、解毒,有羚羊角之效。清朝京師時,以其能辟煤毒,臘月年節,豪門富貴必求甌柑,不惜得一果而費幾百文錢財。

  每年小雪前後開始採摘甌柑,越冬抵黃,色味猶新。韓彥直《橘譜》上說溫州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又稱它為真柑,似其他為假柑。疑心乳柑是甌柑的明月前身,明人朱國楨《湧幢小品》云,溫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時過境遷,如今甌柑冬時不酸,春日越發甘香。

  眼前一片柑林,心頭一片甘霖。心頭甘霖像霧像風又像雨,細細的,疏疏的,霧蒙的,飄雨纏綿,下又下不大,停又不肯停。眼前柑林富貴吉祥,掛滿了果的柑樹有錦綉氣,從林間穿過,金玉錦繡,羅列滿堂,一時琳琅滿目。

  甌柑婆娑在眼,柑葉纖長晚翠。大柑近似人的拳頭,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圓正飽滿近似。忍不住摘下一顆柑子,掌心透着酸香,柑皮如澤蠟,剝開時香霧氤氳,一陣杏花江南煙霧。恍惚中,一個小孩子仰臉,看天,看枝,看葉,看柑,也許是看一片雲看一隻鳥,也或許什麼都不看,空空眼巴巴望着。門牙缺了,虎牙放着白光。那小孩或許會有夢:初冬甌柑林,月亮升起來了,幾個頑童在林中嬉戲,抬頭看看,一樹一樹的星辰,一樹一樹的燈籠。一個膽子大些的少年攀到樹上摘下一個星,或是摘下一盞燈來,卻是甌柑,打開,取兩瓣納入口中,柑絡清苦,果肉清甜。一隻螢火蟲飛來,幾個孩子發狂一般去追螢火,蟲子一點一點飛向河岸上空,幾個明滅消失不見。

  夢醒了。原來是我的夢,一本舊書掉落地上,《畫廊集》《銀狐集》《雀蓑記》……

  柑林外的河道,幾人划槳而過,船上堆有甌柑,多者十幾筐,少則三五籮。單槳輕輕搖動,船在河面犁開一條水線,如此一尺尺行進,水線開了,又合了。河面泛起漣漪,水裏柑林搖搖晃晃起伏不定,許久方才歇息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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