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圖：崔鴻撰、湯球輯補《十六國春秋輯補》。右圖：司馬光著《資治通鑒》。\資料圖片

　　茫茫人海中，你很容易發現我，因為我「高人一等」。

　　由於比較高，我常助人為樂。比如在超市幫其他顧客拿貨架最高處的物品；飛機火車中為別人放、取行李；天塌下來時，為拯救人類，必須頂住。也有無奈：中學時代常被迫參加學校運動會跳高短跑等競賽（我也沒有錯過一次讓老師同學失望的機會），且只能坐在教室後排，上課容易走神（但傳紙條卻不易被抓到）；所有桌子都嫌低，家中必須將桌腳墊高不少……我對這些已習以為常，讀高木直子漫畫《150cm Life》方知，矮個子也有很多身高帶來的有趣經歷和煩惱！

　　上古競於氣力。冷兵器時代，若身材比敵方矮一截，會瞬間產生心理劣勢。凱撒《高盧戰記》記載，羅馬士兵普遍矮小，懼怕魁偉的日耳曼人，亦常受高大的高盧人輕視。中國歷代「尺」的長度不一。大略而言，從戰國到南北朝，一尺在二十二到二十六厘米間，北魏後一尺約合三十厘米。中國歷史上異民族「高人」輩出。《漢書》載武帝親信金日磾曾為匈奴王子，「長八尺二寸」。《晉書．載記》寫十六國割據政權領袖：匈奴劉淵「姿儀魁偉，身長八尺四寸」，淵侄曜「九尺三寸，垂手過膝」，曜子胤「身長八尺三寸，多力善射」；匈奴赫連勃勃很大隻，「身長八尺五寸，腰帶十圍」；鮮卑慕容廆「幼而魁岸，身長八尺」；氐人呂光「八尺四寸」。這些數字是否靠譜？《載記》多抄錄自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和南梁蕭方等《三十國春秋》。崔、蕭都是身高控，記錄特詳，或許有些誇張，正體現了漢人視角中胡人的彪悍，就像羅馬人仰視高盧人、日耳曼人一樣。

　　古代文獻不同版本的異文可造成身高之謎。王勃《滕王閣序》寫自己「三尺微命」，但三尺在任何朝代都不足今一米。如東方朔上書漢武帝：「侏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難道大才子王勃竟是小矮人？所以有學者指「三尺」非身高，或僅是虛寫。王勃著作現存最早寫本是日本正倉院藏八世紀初《王勃詩序》一卷，其中《滕王閣序》作「五尺微命」。三尺也好五尺也罷，王勃很可能並不偉岸，其《山亭興序》就自稱「拙容陋質，眇小之丈夫」。這當然可視為自謙，但王勃若高人一等，想來也會如東方朔自吹：「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

　　一如王勃的身高有爭議，被大衛擊殺的歌利亞究竟有多高？《聖經．撒母耳記上》說他「高六肘零一虎口」。肘（cubit）即成人肘到中指尖長度（四十四厘米）；虎口（span）為成人拇指尖到小指尖的最大距離（二十二厘米），所以歌利亞高約三米！但現今通行的《舊約聖經》英譯本，大致是基於死海古卷發現前《聖經》的最古手抄本（Masoretic Text，約十世紀）。寫於距今約兩千年前的死海古卷發現後，學者看到此句作「四肘零一虎口」，約二米，當代NBA球員平均身高與之相近。手抄本時代，抄寫者眼花、手誤、故意篡改，都會造成異文，很讓後世研究文本批評的人頭痛，我等普通讀者只需知道歌利亞非常高、王勃有點矬就夠了。

　　身高不明時，可從其人的武器或部分肢體的長度來推斷。史詩《伊利亞特》記載赫克托的長矛為十一肘（近五米），略似張飛的「丈八蛇矛」；埃阿斯的長矛有廿二肘（近十米），所以本人肯定很魁偉。據二世紀古羅馬筆記叢談《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當時一般認為希臘神話人物赫拉克勒斯在奧林匹亞的體育場跑道行六百步，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據此算出其腳長三十二厘米，身高約二零八厘米。拉丁諺語Ex pede Herculem，「從他的腳，（可以丈量）赫拉克勒斯」，近似漢語「見微知著」。

　　傳統認為身高與年齡有關，如漢鄭玄註《論語》「六尺之孤」為十五歲以下，因此常以身高決定刑責。湖北睡虎地出土秦簡記載案例云，某甲盜牛時高六尺，被拘留，一年後長高到六尺七寸，罰去修築城牆；某乙牧馬，踏壞鄰人莊稼，因高不足六尺而免責。《資治通鑒》載，劉誕於廣陵造反失敗，劉宋孝武帝下令殺盡廣陵士民。沈慶之請求「自五尺以下全之，其餘男子皆死，女子為軍賞」，獲准。當代中國一些地區，以身高判定兒童乘公交、遊園等是否可享受優惠票價，或許就源自上述將身高與年齡、責任相聯繫的傳統思維。

　　當年被迫參加跳高比賽，衝到高高的橫杆前，直覺和常識都告訴我，最省力省心省時省事的辦法，是從橫杆下鑽過去。高個子不見得擅長跑、跳，一如頭大的人未必善於思考，何況正如《聖經．傳道書》所論，「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能勝」，勉強不得。身高在成年後難以改變，何妨調整心態，揚長避短，並嘗試切換視角，體諒他人。就像高木直子論不同身高帶來的迥異經驗：「我以為理所當然的，對別人並非如此。」一個社區既有高屋建瓴，又有中流砥柱，兼具小巧玲瓏，方能錯落有致，多元多維。決定人生前途的不是身高，引領歷史走向的並非巨人，而是如你我一樣才華橫溢、品德高尚、心態既不高人一等也不矮人半截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