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大廈玻璃門，見一個極胖的年輕人在幾呎外走過。那形態，好生眼熟。平頭裝，戴眼鏡，超加大碼的黑色T恤，棉布褲子，走起路來全身肌肉顫顫然。我幾乎想高聲把他喚住──然而，眼前人行動自如，步履穩健，這影像「叮」一聲似地提醒了我，此人並非故人。

　　我呆立門前，望着黑山一樣的背影。這位年輕人往前行，兩腿移動，腰肌就跟着抖動，拉牽布料，T恤縱然闊大尚有餘裕，後幅卻山勢起起伏伏。走路時一雙手前後前後地擺動，可能為了要平衡過胖的身體吧。

　　真是人有相似，這陌生人的樣子、身形、姿態，都像足了一位舊同事。同事比我年輕一輩，彼此毫不熟稔，交情淺淡，可是一想起龐然身影，心裏不由得揪一下，只覺悲涼。

　　在職場裏，人際之間宜盡量維持距離，這是一種客套而文明的禮貌，所以偶然走在這特別巨大身影後面，我總不免地猜測其重量，起碼有兩百五十磅吧，卻從來不敢去問人家實際的體重，免得犯了「干卿底事」的潛規則。至於肥胖是出於家族遺傳，還是出自個人飲食習慣，或者兩者兼之；又可有具體減肥計劃等等話題，基於私事莫問，私隱莫侵的原則，當然絕口不提。可是軀體給肌肉過分堆疊，脂肪積累到了失控的程度，體重指數（BMI）嚴重超標，更兼因肥胖而引致多種疾病這警號，令我有不敢宣之於口的絲絲不安。

　　不過，他在球場的出色表現，卻大大減低了憂慮。誰想到他居然是籃球高手哩！由於噸位驚人，是以每次下場都特別吸引，我不愛看球，也充滿好奇地看他出賽。但見他傳球奪球，彈跳力不弱，射籃的剎那，縱身一跳，動作矯健，手勢甚至稱得上優雅。那麼不可思議地擺脫體重的桎梏，背後一定經過持續有恆的練習，一定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場邊圍觀者自然歡呼不絕，掌聲雷動。校園內操場上常有比賽，然而他射籃時反地心吸力地跳躍，負重分明過重竟又恍惚甚輕地騰起，叫我錯愕一驚，神為之奪，至今不忘。

　　後來我調職他處，不意在舊生會聚餐中，聽到昔日上司說這同事原來有嚴重糖尿病。有天忽發高燒，勸他立刻看病，可是他堅持下課後才求診，結果當夜入了醫院。醫生說小腿必須截肢……近來糖尿上眼，視力衰退……申請因病提早退休又不獲批准……

　　杯盤無味，觥籌不興；燈影徘徊，滿座黯然。

　　那校舍係舊建，已有年月，苦無升降機，那麼，胖軀得天天扶着支架上落，撐入中年的蒼涼歲月裏去了。唉，昔才偶遇的年輕人舉步輕鬆，焉會是故人呢？從容射籃，敏捷入球，健康風采，不可復求。原來人生珍貴的一刻，威武身手，盈場喝彩，已高高掛在籃球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