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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一封有關「匠人精神」的回信\葛 亮

時間:2020-07-09 04:24:26來源:大公報

  圖:手工師傅專注細節\作者供圖

  YJ:

  謝謝你的來信。

  一晃許久過去了,上次見面,還是前年你來香港看巴塞爾展,記得我們約在九龍灣一間懷舊風的茶餐廳。

  當時,大約你也注意到了店舖裏的許多舊物。台式的SINGER縫紉機、火水爐、來自南豐紗廠的紡錘和銹跡斑斑但依然可以轉動的電風扇。與其說,裏面滿布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遺跡,不如說是香港在彼時走向經濟騰飛、出自於日常的勞作的轍印。

  在那兒你在和我分享對新書的構思。而我還並未開始這本新的小說想寫的主題。但在當時,「勞作」這個意象的確吸引了我,大約因為經歷了時間,它們如此確鑿地留下了成果。這比所有的言語、文字與圖像,更為雄辯。

  說來也巧,時值今年高考,語文科目選擇了小說《書匠》中的段落,作為閱讀理解的試題。這是我目前在寫的「匠傳」系列其中的一篇。試題中問及「匠人精神」在老董這個人物身上如何體現。考生讀者們在微博給我留言,希望得到答案。從作者的角度,文學的解讀,自然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但因為和你信中的話題相關,便可以談談我的淺見。

  在當下,我們對「匠人」這個詞感興趣,除了你說的「專注」,大約還來自於手工的細節和由此而派生出的儀式感。顯然,在後工業化和全球化的語境之下,復刻已視為生活常態。手工本身所引以為傲的稍有缺陷感的輪廓,都可以經過更為精準的流水線生產來實現。我在一個展示會上,曾看到用3D打印,數個小時之內還原了已被氧化至面目全非的青銅器。剎那間,我甚至對本雅明念茲在茲的「本真性」產生懷疑。對於器物,「唯一」的意義是什麼;手工,是否需要以排他來實現價值、維護尊嚴。

  與之相關的,在許多人看來,「匠人精神」可能只是一個我們一廂情願的願景。有關它的式微、低效率甚至墨守成規都在大眾傳媒的同理心之下,被鍍上了光環。前些年,我未參與任何有關於此的討論。而此後,我則至為感佩個人經歷的意義。因為我祖父受損的手稿,極其偶然地接觸了古籍修復師這個行業,並親自體會了一本書可以被完整修復的全過程。我不得不說,過程的力量是強大的,因為它關乎於推進與克服。其中每一個細節,都不可預見,而解決唯一的手段,便是經驗。這些師傅的工作,和你信中提到的裱畫師,可謂同源。在老行話裏,都被稱為「馬裱背」。但是顯而易見,因為市場與供需的關係,他們會比書畫裝裱的行當,更不為人所知。如果以此去揣測他們的寂寞與頑固,是不智的。事實上,他們的自在,亦不足與外人道也。我所接觸到的他們,會有一種和體態無關的年輕。在神態上,那便發自於內心。其中之一,就是他們仍然保持着豐沛的好奇心。在一些和現代科學分庭抗禮的立場上,他們需要通過老法子解決新問題,從而探索大巧若拙的手段和方式。這其實帶有着某種對傳統任性的呵護與捍衛。如我寫《書匠》中的老董,不借助儀器,以不斷試錯的方式,將雍正年間的官刻本複製出來。是的,究其底裏,或許天真,但卻十分動人。

  在「非遺」被說了許多年後,我們有了一系列官方認證的「大師」,作為薪火相傳的憑證。但是,我更感興趣去寫的,倒是民間那些以一己之力仍然野生的匠人。他們在處理個體與時代的關係上,從不長袖善舞,甚而有些笨拙。任何一種手藝,長期的打磨,都將指向微觀。因此,他們多半是囿於言詞的,因為向內心的退守,使得他們交際能力在退化之中。他們或許期望以時間包覆自己,成為膜、成為繭,可以免疫於時代的跌宕。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時代泥沙俱下,也並不會赦免任何人。有些忽然自我覺悟,要當弄潮兒的,從潮頭跌下來。更多的,還是在沉默地觀望。但是,一旦談及了技藝,他們立刻恢復了活氣,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其實他們和時代間,還是舟水,載浮載沉。只因他們的小世界,完整而強大,可一葉障目,也可一葉知秋。我最近在寫的「瓦貓」匠人,大概就是以手藝渡己渡人而不自知的典型。人都活在歷史中,手藝也一樣。這歷史可堂皇,也可以如時間的暗渠,將一切真相,抽絲剝繭,暗度陳倉。

  你信中提到「匠心」與「匠氣」的辯證。「匠」大約本身就是個見仁見智的詞彙。我在澳門時,走訪一位佛像木雕的匠人。大曾生特別強調他的工作中,有關佛像與工藝品的區別。同樣一塊木頭,工藝品可順應木頭的品種、材質及製作的季節,信馬由繮,出奇制勝。但佛像製作,則要依據規制,在原材料的使用上極盡綢繆,從而達到理想的效果。他舉了一個例子。廟宇中,善男信女,舉目膜拜。之所以四方八面,看菩薩低眉,皆覺神容慈悲。佛頭俯仰的角度,至關重要,其實是關乎於一系列的技術參數,也是行業內承傳至今的規矩。「規矩」的意義,便是要「戴着腳鐐跳舞」。如今規矩之外的腳鐐,更多些。製作工藝,凡涉及有關環保、防火,皆不可觸線。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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