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香港石塘咀山道盡頭，接近電車路的地方有一家國貨公司，叫南方國貨。這名字取得好，對於我這個南方人來說，特別具親切感。

　　南方國貨佔地兩層，算是寬敞，燈光白燦燦的，光明磊落。店裏永遠不會擠滿人，就是假日，也是安靜的地方。走到裏面，有散步的趣味。只要遠離皮鞋部，避開氣味，散步就頗為愜意。大部分售貨員都是有點年紀的，時常繃着臉，給歲月磨損了感覺似的。

　　我最喜歡流連的部門是零食部，看到貨架上林林總總的零食，摸摸這件，看看那包，望梅止渴。發了零用錢，就會去買。各式各樣的糖果之中，我最愛大白兔奶糖。光是包裝，已經惹人喜歡。吃大白兔糖得遵守規矩，首先是溫柔地把包裝紙兩端擰開，解開包裝紙，然後把糖果慢慢旋轉一個圈，一面轉，一面欣賞緊緊包住糖果的半透明米紙。這一方單薄的紙是可以吃下肚子的，沒有味道。把米紙小心撕下，盡量保持它完整，放在口中讓它輕輕溶化，有少許黏稠。

　　近年大白兔糖的生產商冠生園開拓產品種類，白兔在白色這本色之外，還增添了其他色彩。綠茶味道是初春的嫩綠色，世事與我無關一般淡薄。紅豆是少女白皙臉頰上盪出的紅暈，淺淺的要人感受，而不是看。只要你有想像力，每一種味道，及其相應顏色，準可以引導你看到繽紛。後來聽說共有十三種味道，我細心數，我只買過十種味道，有一點遺憾。從來沒想到冠生園會生產布袋、襪子、潤唇膏和護手霜之類物品，我各樣買了一些。後來到氣味圖書館逛，奶糖氣味的香水，更是令我驚喜。噴上它，可能會惹來螞蟻。

　　沐浴液和潤膚露的包裝設計老實，叫我聯想到塗白布鞋的鞋油。白布鞋綽號「白飯魚」，把它擦洗乾淨以後，放在陽光下暴曬，最後一道工序是塗上白鞋油。白鞋油在南方國貨有售，幾乎所有小學生都要使用這種產品粉飾「白飯魚」，我相信這是公司最受歡迎的貨品之一。

　　文具部也是我常到的地方，我在筆方面花錢最多。中華牌鉛筆是笑傲江湖的名牌，是我書櫃裏的長期嘉賓。小學時期見到家裏有英雄牌墨水筆，老師更正我，說書面語是自來水筆──筆桿圓滾滾的，握住覺得有一點笨重。看自來水「英雄」喝墨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南方國貨的「英雄」，都給供奉在玻璃櫃裏。

　　二樓有中醫師駐診，姓盧的中年男人，溫文儒雅，頗具讀書人風範。診症室隱身二樓一個角落，要是沒有病人正在求診，醫師就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書。有一次我好奇問他，是不是看醫書，他微笑不語。

　　母親的目標是食品部，其中以梅林牌午餐肉和珠江橋牌豆豉鯪魚最受注目。一般家庭總有存貨，主婦為颱風所阻時，它們可以應急；突然有客人到訪，留下吃飯，也可以派上用場。把午餐肉切片，用文火煎得表面乾脆，呈金黃色，或者切成小粒粒炒雞蛋，就是天下美味。豆豉鯪魚魚骨香脆，可以吃；豆豉味道濃郁，用來拌飯，可以吃上三碗。這種食物性質獨特，肉不如骨，骨不如豆豉，小角色比主角更受歡迎，發明者大概始料未及。

　　另一個獲得母親青睞的部門是服裝部。襪子穿破了就要去買新的，冬天買雪花牌羊毛內衣，還有棉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地牌外套，質料堅硬，穿上身就成為身披盔甲的軍人，走起路來堅強不屈。

　　忘記了是什麼時候，南方國貨結束營業，我趁它結業減價，大量購入大白兔奶糖和中華牌鉛筆。過了一段時間，物品用完，跟南方國貨的緣分就走到盡頭。以後經過那裏，偶爾會想起它，但是算不上懷念，只是一個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