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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建築\乾清疑雲\祝 勇

時間:2019-06-17 03:12:58來源:大公報

  圖:乾清宮\資料圖片

  萬曆四十八年(公元一六二○年),五十八歲的萬曆皇感到自己的身體江河日下。四月裏,他對大學士方從哲說:

  「朕自昨歲三月以來,時常動火,頭目眩暈。五月後又中暑濕,肚腹不調。嘔吐幾次,脾胃受傷,至今不時瀉痢,身體軟弱。因瀉多,下部腫痛難坐。又濕痰流注,右足痛,動履不利。每日文書,俱朕親覽。但神思恍惚,眼目昏花,難以細閱。」

  七月二十一日,萬曆皇帝把英國公張惟賢、方從哲和各部尚書召到乾清宮弘德殿,下了一道諭旨:「皇太子青宮有年,實賴卿與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我曾在故宮文物醫院看見萬曆的琴匣,那一天,屈峰帶我去看文物修復,漆器組的閔俊嶸戴着雪白的手套,把那隻琴匣抱給我看。年深日久,木質的琴匣已呈棕黑色,有些地方磨出了包漿,在修復車間裏發着幽黑的光。仔細看,可以看到上面的款。

  那是我距離萬曆最近的一次,儘管在我和他中間橫亙着四個世紀,但那一刻,我們卻處在同一空間中,相距不到二十厘米。儘管那只是一隻琴匣,原來的古琴已去向不明(現在放的是明代的「太古遺音」),但萬曆是用過它的,它的上面應該殘留着萬曆的指紋。在我的想像中,萬曆的手指是蒼白而纖細的,開合琴匣的動作優雅而小心。我想他撥奏出的琴聲應該曼妙無比,帶着乾清宮裏丹藥的香氣。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萬曆不再彈琴了。他開始考慮後事了。在弘德殿,萬曆還向方從哲口述了一道遺囑,只是這道遺囑沒有公布。在這道遺囑中,他封鄭貴妃為皇后。萬曆的后妃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鄭貴妃。萬曆在世時,未能封她為后,他希望自己能在身後對她作出補償。

  就在那一天,萬曆皇帝在乾清宮溘然長逝。他到死也不會想到,正是他最寵愛的貴妃,日後向他的繼任者、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朱常洛,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萬曆皇帝十九歲那年,有一次去慈寧宮為母親請安,洗手時,剛巧王氏為他「捧匜」,就是端水盆。那一年,萬曆皇帝用餘光瞥見王氏眉目可人,心有所觸,就寵幸了一把,沒想到一箭中的,第二年竟生下一個兒子,就是朱常洛。

  按說朱常洛的誕生,生逢其時,因為此前,萬曆皇帝踐祚十載,大婚三年,皇宮佳麗如雲,自己行雲播雨,辛苦耕耘,竟然未添一丁,只有一個女兒出生。王氏一生就是兒子,可謂一鳴驚人、冠絕六宮,連坤寧宮裏的皇后都啞口無言。

  恭妃為萬曆生下了皇長子,但萬曆對她一點也不「恭」。當時,萬曆心裏地位最重的妃子是鄭妃。史書記載,鄭妃不只有閉月羞花之貌,但更重要的,是她篤愛讀書,是一個「知識女性」,而萬曆自己,也在過十八歲以後,對各種叛逆式的胡鬧突然沒了興趣,開始認真讀書了。根據《酌中志》的記載,萬曆命大學士將本朝祖宗的「實錄」為他抄寫一套副本,又命宦官在北京城內搜集各種新刊印的書籍供他閱讀,連詩歌、論議、醫藥、劇本、小說都不放過。

  黃仁宇先生在《萬曆十五年》中對於二人的濃情蜜意有傳神描述,現抄錄如下:

  淑嬪鄭氏和萬曆具有共同的讀書興趣,同時又能給萬曆以無微不至的照顧。這種精神上的一致,使這個年輕女人成了皇帝身邊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物。可以說,她是在最適當的時機來到了他的生活裏,填補了他精神上的缺陷。憑着機智和聰明,她很快就理解了命運為她所作的安排,因而抓住現實,發揮了最大的能動性,從而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她看透了他雖然資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實質上卻既柔且弱,也沒有人給他同情和保障。即使是他的母親,也常有意無意地把他看成一具執行任務的機械,而忽視了他畢竟是一個有血有肉、既會衝動又會感傷的「人」。基於這種了解,她就能透徹地認清了作為一個妻子所能夠起到的作用。別的妃嬪對皇帝百依百順,但是心靈深處卻保持着距離和警惕,唯獨她毫無顧忌,敢於挑逗和嘲笑皇帝,同時又傾聽皇帝的訴苦,鼓勵皇帝增加信心。在名分上,她屬於姬妾,但是在精神上,她已經常常不把自己當作姬妾餚待,而萬曆也真正感到了這種精神交流的力量。據宦官們私下談論,皇上和娘娘曾經儷影雙雙,在西內的寺院拜謁神佛,有時還一起作祈禱。她對萬曆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不快,並且敢於用一種撒嬌譏諷的態度對他說:「陛下,您真是一位老太太!」

  相比之下,王氏則受到冷遇。雖然第二年,她在太后的力主下被「提升」為恭妃,卻只被打發到偏僻的景陽宮,好像在這世上,並無她們母子存在。

  四年後,鄭妃生下一名皇子,名朱常洵,萬曆皇帝把她升為皇貴妃,而生下皇長子的王氏,地位反在鄭氏之下。

  萬曆再度想起朱常洛,是因為鄭貴妃告狀,說朱常洛行為不檢,與宮女有染,早已不是處子之身。攻擊朱常洛的品德,潛台詞是不要立他為太子,而是要立朱常洵—實際上,朱常洵也是萬曆最喜愛的兒子。萬曆一怒之下,派人來查,王恭妃慟哭着說:「我十三年之同起卧,不敢頃刻離者,正為今日,今果然矣。」實際上她早就料到有人會詬病他兒子的人品,於是在兒子長大成人的十三年中,她一直與兒子睡在一間屋中,嚴防死守,以保兒子躲過所有的明槍暗箭。這一防範舉措,果真派上了用場。

  萬曆沒有調查出任何結果,知道自己中了鄭貴妃的圈套,從此對鄭貴妃不再寵信,也終於在大臣們的一再苦求之下,終於在萬曆二十九年(公元一六○一年),冊立朱常洛為太子。

  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後,移居慈慶宮,母子從此分離,不再相見。王恭妃見不到兒子,抑鬱成疾,竟至失明,她眼前的最後一個亮點消失了,她的世界,終於變成一片無法穿透的黑暗。

  她孤寂地生活了十年,在萬曆三十九年(公元一六一一年)重病而終。臨死前,太子朱常洛被准許前去探望。朱常洛心急火燎地趕到景陽宮,卻發現宮門緊鎖,無法入關,情急之下,他找來大斧,劈開宮門,才闖入宮內。王恭妃聽見兒子來了,用那雙枯瘦的手摸索着兒子的衣裳,泣不成聲地說:「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說完,就嚥了氣。

  朱常洛的一生,就是以這樣憂傷的前奏開始的,也注定將如此悲情的戲份,延續下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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