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文化什錦\張愛玲的「心經」\賴秀俞

時間:2019-04-22 03:17:39來源:大公報

  圖:一九五四年,張愛玲在香港

  一九四三年七月,張愛玲寫了一篇小說叫《心經》。這是張愛玲發表的第三篇小說。那年,張愛玲二十三歲,風華正茂,卻寫了一個關於亂倫之愛的故事。故事很簡單,它講的是一個叫做小寒的女兒,驕縱、敏感,偏偏愛上自己的父親。情感很複雜,小寒愛父親,父親也不能抑制地愛女兒。於是,在不能愛與十分愛的縫隙裏,填滿了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悲涼。

  小寒的天真是她的武器,她使用各種伎倆促使父親許峰儀像一個異性青年男子一樣愛她。父親許峰儀大約是有洛麗塔情意結——一心偏愛小寒,因而刺激了小寒對父親的愛一年深似一年。因為這種情感的錯置,母親成為一個尷尬的存在。小寒本能地嫉妒母親,想將母親置之一邊,以取代其在家庭中的地位,因而可以對父親深情專注,獨佔父親。她嘲笑母親對父親表露愛情,離間父母的愛。「她犯了罪。她將她父母間的愛慢吞吞地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凌遲!」

  而許峰儀清醒地知道,自己終究不能愛親生的女兒。於是「近水樓台」地愛上小寒的同學,她有與小寒同樣的年齡,同樣的天真,甚至樣子都是相似的,最好的一點,便是不是他的骨肉。

  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與張愛玲其他作品對照着看,可以發現,張愛玲小說中的父女關係大多都是「不正常」的。《第一爐香》中的「父親」基本是缺席的,佔據女主人公葛薇龍家長位置的是其姑媽;《第二爐香》中的「父親」從未出現,蜜秋兒太太一個人撫養三個女兒;《傾城之戀》中的「父親」也「消失」了,母親擁有白公館的最高話語權。《小團圓》中「父親」可算出現了——即其中的「二叔」,但女兒「九莉」對這個「父親」充滿了「怨恨」。例如張愛玲曾在其中這樣寫道:「蕊秋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着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裏叫喊着:『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張愛玲對父親的「恨」,源於幾十年前父親軟禁她的往事。那一次,張愛玲與繼母起了衝突,父親張志沂把她關在房間裏。在張愛玲的描述裏,這次軟禁讓她差點喪命。後來,這件事成為一個夢魘,一直不斷地重現在她的創作中,冤魂不散,揮之不去。

  以軟禁事件為契機,張愛玲投奔母親。之後,香港爆發戰爭,為了學費,無奈之下,她回到父親的家。依舊是那樣灰沉沉的空氣,鴉片的味道繚繞於室。她面色陰沉地走進客廳,見到了父親。她簡略地把求學的事說了一下。張志沂面色柔和,叫她先去報名轉學:「學費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兩人相見不過十分鐘。誰曾想到,這便是最後一面。好多年過去了,上海的日月已變了好幾輪。張愛玲忽然想起在那些少女時代的午後,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還記得,父親喜歡買的是香腸卷。有一次,她翻看舊書,倏忽間看到了舊舊的英文體的字跡,來自父親:「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囉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看到這裏,才能明白《小團圓》中的「我從來沒愛過他」。如果真的沒有愛過,又何須激烈的申明?唯有是真的愛過,才能在半個世紀過後仍不免意難平。張愛玲在《私語》中曾提到,她看不起父親的家,因為那裏充滿了舊禮教、舊文化,讓人「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但是,她在後面又寫道:「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裏亂攤着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着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

  半個世紀過去了,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又一次讓「父親」現身,又一次在文字中回到那些灰撲撲的舊時光。她用「春日遲遲」這樣浪漫化的表述,試圖將這些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投入重構的熔爐。這是不是正驗證了:感情消逝了,傷口就是懷念的憑據。愛上被浪漫化的悲涼,也可算是一種亂世中可供寄託的眷戀。

  正如在《心經》中,小寒留不住父親的心,知情的母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顯然,張愛玲深諳「人生就在撒手的一剎那」。她寫小寒靠在欄杆上時,天地間像「只有天與上海與小寒」。張愛玲晚年在美國,離群索居,她的天地一片空寂,卻仍是忍不住狠狠地在文稿中寫下「我從來沒愛過他」。

  原來,很多事的關隘果真就在撒手的一剎那,恨是,愛也是。不能掙脫恨的捆綁,便永遠只能是愛的俘虜。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