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習慣，那就是一起床先看手機，然後打開電視看新聞。

　　前幾日早上起床後，也是先看手機裏有沒有朋友半夜發給我的信息，見到有人發來微信，內容是：「二○一九年四月十五日巴黎時間黃昏，巴黎聖母院起火了。截至巴黎時間晚上十一點半，九十三米尖頂塔塌了。」我當時真的沒太在意，心想現在網上搞惡作劇的人太多了，而那位朋友又上當了。

　　我隨即打開電視看新聞，看到法國總統視察巴黎聖母院火災現場的鏡頭，才意識到巴黎聖母院真的着火了。看到這消息，我心裏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我和巴黎聖母院太熟悉了，因為它曾是我最窮之時的避難所。雖然我不是天主教教徒，但是過往五十多年期間，每到巴黎，聖母院是我必到之處，也是我終生難忘的神聖之地。

　　一九六七年我在加拿大準備入學時，父親到巴黎出差，讓我從加拿大到巴黎陪伴他兩個星期。當我到達巴黎時，它的美就吸引了我年輕的心。我當時就決定不回加拿大，留在巴黎讀書和工作。

　　當時年紀輕輕的我充滿信心，以為養活自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在父親離開巴黎的當天下午，我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工作。當時我對養活自己的信心又高漲了。我找到的工作是，在巴黎第七區中國餐廳玉泉樓飯店裏當收銀員。

　　我當時的月薪是一千二百元法郎（因為當時沒有歐盟，所以歐洲的國家沒有統一貨幣），除了薪水以外，又獲知可以免費在飯店裏吃午飯和晚飯。但是，我的工資除了勉強地足夠支付房租、學費、交通費，所剩無幾，不夠我買衣服、看電影、喝咖啡等。

　　在巴黎住的十五個月裏，看到街上的人穿得很體面，但我沒買過一件新衣服。至於說看電影，我只看過一次電影《齊瓦哥醫生》。那場電影還是我的同學，在電影院做兼職帶位，以半價票買來看的。記得，那天（星期日）中午買了一份三文治，從電影院下午一點開門我就進去了，直到晚上九點半，因為我實在是餓壞了，才肯離開電影院。當時的電影院，從開門到關門期間只放一部電影，看電影的客人在這期間是來去自如的。

　　現在回想當年情境，我除了非常感恩，還是感恩。感恩的是我在巴黎的十五個月終於弄明白了，養活自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出生於吃住不愁的家庭，對錢從哪裏來的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所以我一直覺得養活自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段在巴黎度過的日子，我懂得了養活自己是非常不易。在那時候，我才體會到父親的偉大和辛苦。因為他除了養活我們一家人以外，還養活了多位阿姨、舅舅和外人。

　　在巴黎，我一邊念法語，一邊打工，每個星期日是我放假的日子。那天早上我會去買菜、買早餐要吃的麵包、打掃房間和把一星期換下來的衣服和床單洗乾淨，到了下午我就沒有事幹了。當時我才二十來歲，不想都宅在家。但因為口袋裏沒有閒錢，我常去的地方便是鐵塔下的Parc du Champ de Mars（戰神廣場）和巴黎聖母院，這兩個地方離我的住處很近，散步可至。戰神廣場非常壯觀，也很安靜，適合像我這樣的窮學生去。但由於它地處室外，凡是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就不能去了。

　　而巴黎聖母院給我的印象是不同的。一走進裏面，我不但覺得它的壯觀、安靜以外，也非常神聖。當我面對聖母像時，心情一下子就靜下來，好像煩惱都消失不見。若沒有人打擾，我可以坐上一個下午，心無雜念地在思考，自己要怎麼樣活着才有意思。我曾向聖母許了個願：人生不求富有、出名，但我要求自己有尊嚴地活着。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從青年變成一個老年人，現在最感恩的是，我做到了，有尊嚴地活在世上。

　　雖然我每年到歐洲兩次探望學生，但已有很多年沒去巴黎。可能是年齡大了，現在的我不太喜歡巴黎。如今的巴黎和那時相比，不可同日而語。當時的巴黎像是一個大公園，現已變得嘈雜、混亂的城市。

　　然而，聽到巴黎聖母院被火災燒損嚴重，我有些後悔這麼多年都沒再去過巴黎，更沒有到巴黎聖母院靜坐一下。我想，巴黎聖母院要恢復過去的樣子，可能要等很多年，或許它很難再恢復原貌。彼時，我可能飛不動到巴黎了，也有可能我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