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九八二年的年底,採訪陽翰笙時與陸定一(前排中)、陽翰笙等人的合影。後排左一為本文作者/作者供圖
許多年前,我意外搜集到一張表格,它屬於「文革」期間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學部──後來與中國科學院分開,改為中國社會科學院。
這張表格註明為:《北京衛戍區和公安部逮捕的人》。係手寫,填寫表格者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駐原學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指揮部」,時在一九七○年。
據這份表格,哲學社會學部在「文革」開始後,共有二十一人被捕。在二十一人的名單中,我發現了兩位著名人物:哲學家楊獻珍、經濟學家孫冶方。表格中註明他們二人的年齡:楊獻珍七十五歲,孫冶方五十三歲;家庭出身:楊獻珍為小手工業,孫冶方為小土地出租;本人成分:楊獻珍為自由職業,孫冶方為職員……
早就知道他們的歷史故事。當代史上,楊獻珍因主張「合二為一」的哲學觀點、孫冶方因強調經濟規律和利潤的經濟觀點,在六十年代分別招致不同批判。
兩個人,可都是歷史漩渦中的大人物!
孫冶方一九○八年生於無錫玉祁鎮,原名薛萼果。一九二三年他在無錫俟實學堂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一九二四年底轉為中共黨員,任無錫黨支部第一任書記,同時也加入中國國民黨。一九二五年前往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之後,孫冶方一直研究經濟學。五十、六十年代初期,孫冶方認為,只要存在社會化大生產,只要生產還按生產資料和消費資料兩個部類進行,商品流通就會發生,價值規律仍要起作用。這些卻成為孫冶方的罪狀。這位正直敢言的學者,因為維護和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就受到大規模的批判。「文革」期間,孫冶方被戴上鐐銬,關進監獄長達七年之久。
「文革」結束之後,孫冶方一九七七年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顧問、名譽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顧問,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顧問、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名譽所長等職。一九八二年九月,孫冶方抱病出席中共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當選為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
我對孫冶方並無研究,但我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在一九八二年的年底,親歷一個難得的情景——孫冶方與陸定一的最後一次見面。
三十七年前的那個瞬間,至今難忘。
這一年的年底,我與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導演和演員,一起去北京醫院探望陽翰笙,請他就即將上演的《草莽英雄》,談自己當年的創作體會和新的闡述。大家正談着,陸定一走進病房,來看望他的老朋友。他們談得很投機,很愉快地和導演演員們合影,我也有幸與之合影。
在與陽翰笙告別時,陸定一說要再去看看孫冶方,因為他聽說孫冶方病重。
我久仰孫冶方大名,卻一直無緣相見。從報章上,了解到一些他如何頂住各種各樣的壓力堅持自己的經濟思想的故事。正直,執拗,堅毅,他曾被視為中國最值得敬重的經濟學家。我很想見到他,並且直覺到陸定一和他的會面,一定有着特殊的歷史意味。
我徵得陸定一先生的同意,與他一同走進孫冶方的病房。
孫冶方只能躺在床上與人握手一起交談。人很瘦,眼睛卻很有神。陸定一非常熱情地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在病榻前坐下。他們談了些什麼,我已記不起來,但照片上的他們,顯然談得非常投機,非常開心。
我拍下他們握手交談的鏡頭。一張照片上,陸定一笑容滿面,而孫冶方也流露出愉快的神情。整個談話過程中,他們的手一直緊緊握在一起。許多年後,我才進一步意識到這張照片的歷史分量。現在想起來,他們當時內心的感受,一定更具豐富性與立體感。
一張表格,幾張照片,擺放一起,總是讓人有不一樣的感覺。表格無情也無語,簡略的文字留下巨大歷史空白。大大小小的格子,閃動着歷史影子。每次凝望照片,我分明看到孫冶方睿智的目光與微笑。
陸定一與孫冶方,兩隻手就這樣一直、一直握在一起。
兩個月後,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孫冶方先生在北京逝世,終年七十五歲。
孫冶方魂歸故里,骨灰撒入故鄉無錫的太湖……
編者註:本文作者李輝做記者與副刊編輯多年,總是會拍攝不同前輩的照片。不同照片,不同感悟,留存記憶,謹以老照片與文字,呈現那些前輩跌宕起伏的人生。專欄「這些老前輩」自今日起,逢周二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