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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來幽夢/李憶莙

時間:2018-09-19 03:17:04來源:大公報

  有時候想來,我最大的遺憾是父親去世得早,無緣看到他的一眾孫子們。父親是一九七五年逝世的,至今四十三年。如今算來父親也超過百歲了,與他同代的人相信都已離世,想必也沒幾人記得他的音容笑貌。可我對父親的記憶始終清晰如昨。回顧父親六十二歲的人生,生活究竟是真實的,人間味的。真實其實是壓力,讓人明白人生的艱辛,必須努力工作。這也是那代男人的事功論,注定一生都得為生活而堅韌奮鬥。

  記憶中,一輛腳踏車,那是象徵,代表父親的艱辛。天朦朦亮,他便騎車出門去,一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我一直都記得坐在腳踏車後面的那些日子。父親載我上學,偶爾心血來潮,還會載我到小鎮的電影院去看一場《黃飛鴻》。那時正是《黃飛鴻》的全盛期。父親似乎欣賞飾演「牙擦蘇」的西瓜刨勝於飾演黃飛鴻的關德興。他說演配角而能演得如此出色,實在不簡單。除了黃飛鴻,直到今天,我仍對一部以鳥為題材的電影印象深刻。片中那些成千上萬的鳥,鋪天蓋地的幾乎佔據了所有的空間,牠們攻擊人,是群起圍啄的,並且專啄臉部,被啄的人血流滿臉,有的甚至連眼球也給啄掉了,留下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恐怖至極。許多年後,才知那部片子原來是恐怖大師希治閣的《鳥》,是驚慄片的經典之作呢。一個愛看電影的人,如我父親,還真的蠻有品味的。

  父親不會寵孩子,也不會疼妻子,他不是那種感情細膩的男人。他從來不幫忙做家務。甚至連吃的穿的都由母親伺候着。儘管在外面他只是一個小人物,可一踏入家門,儼然皇帝一樣,不僅有一家之主的架勢,還具有嚴父的威嚴。說一不二,不容辯駁。比如與鄰家的孩子起爭執或受了同學的欺凌,一概不敢申訴。他不知道還好,否則必然換來一頓皮肉之痛。他的判斷永遠是對的:無風不起浪,敢情是你們招惹了別人。小小年紀惹是生非,不教訓待何時?

  所以,投訴是沒有用的,我們家沒有民主。但他終究是我們的父親,他認定只有做個嚴父才能把子女教育好。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全靠他一人,光是供我們上學,這擔子之重何止千斤啊。直至漸懂世事人情,終於明白了:富有的男人不過是讓人羨慕罷了,而窮困的男人才教人敬佩。因為他們養家餬口特別不容易。自我有記憶以來,從沒捱過一頓餓。父親老說,再窮也不能窮教育。並老早已表明心態:人家是養兒防老,我只但願你們成材,有出息。若我能活到你們成家立業,那就讓我有點閒錢,早上領着孫子上茶樓去嘆它一盅兩件。他的要求是那麼的低,卻無法實現。他甚至沒看到兒子成家,女兒出嫁。一九七五年大哥還在英國留學,小弟才九歲,父親便走完了人生,他一定是走得很不甘心的。而身為子女的我們,沒能讓他過上一天安逸的日子,每想到此,心裏總是隱隱作痛。痛的還因為他嚴肅,我們都不怎麼親近他,對他的愛只能藏在心裏,也沒有真正與他討論過什麼問題。思之總覺得懊悔。

  記得大哥赴英前夕,父親忽然提議去照相館拍張全家福,另外還與哥合照一張,竟成了最後的留影。

  那一代男人,感情不是用來表達的;人生的愛悅,也不是表現在取悅上的,更不是美麗的抒情。人生只為生活,而生活亦有小細節。母親穿的花衣裳,布料是父親買的。我知道有大天球馬戲團和新馬師曾這位伶人,是他帶我們去看馴獸和老虎跳火圈,看的就是大天球馬戲團的表演。他陪母親去看粵劇,看的是新馬師曾。

  記憶使人惆悵,它永恆而純粹,然而卻又是渺渺茫茫的,像一場忽來的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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