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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當代的表演藝術大師/田本相

時間:2018-09-19 03:17:02來源:大公報

  圖:表演藝術大師朱旭一生演繹過無數經典角色/資料圖片

  二○一八年九月十五日,中國當代的表演藝術大師,朱旭先生走了,帶着一股天才的靈動的表演的仙氣走了。這是中國演藝界的巨大損失。

  在北京人藝的表演藝術家的強大陣營裏,朱旭是一個獨具個性和風格色彩的表演藝術家。尤其是在他的舞台和影視創作最輝煌的最後幾十年,可以說,他不但成為北京人藝的頂樑柱,也成為當今中國的表演藝術大師。

  在幾十年的舞台實踐中,他先後演出《左鄰右舍》(飾演李振民)、《紅白喜事》(飾演三叔)、《咸亨酒店》(飾演阿Q)、《譁變》(飾演魁格)、《芭芭拉少校》(飾演安得謝夫)、《北街南院》、《屠夫》(飾演伯克勒)、《非這樣生活不可》(飾演休特爾)、《明朗的天》(飾演孫榮)、《武則天》(飾演唐高宗)、《慳吝人》(飾演雅克大師傅)、《女店員》(飾演衛默香)、《蔡文姬》(飾演左賢王)、《駱駝祥子》(飾演二強子)等。

  我對朱旭先生的表演,歷來是一個崇拜者。不論是話劇,還是電影,甚至電視劇,只要是朱旭先生演出的,我必看。我喜歡他的表演風格,我欣賞他的台詞魅力,我更沉迷在他的表演韻味之中。

  我認為在北京人藝的老一輩藝術家中,他也是獨樹一幟,獨具一格的。

  他的表演有一種從容悠然的書卷氣,但他絕不是書呆子,也不是演什麼角色都像書生,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修養,一種內蘊深厚的氣質。因此,你聽他的台詞,其中的抑揚頓挫,都具有一番韻味。而他的舉手投足,絕對是具有分寸感的,具有尺度的。這分寸、尺度同樣來自對人物的深切體會。如他扮演的伯克勒這樣的喜劇人物,其表演的難度對於演員是極大的挑戰,人物所在的環境,不允許他有半點失去分寸的地方。但是朱旭先生,不但完成了這個角色,而且成為朱旭先生的「這一個」伯克勒。伯克勒那種不信邪的性格,完全是憑着他對生活的直覺行動的。他對希特勒的輕蔑,絕不是因為性格的高傲,也不是有什麼超人的勇敢。朱旭先生僅僅把握住這一點,就在他的率真正直的挑戰中,帶來他特有的喜劇性的輕蔑和嘲諷,而沒有任何做作的地方。似乎,讓人感到他有一種天生的喜劇感。

  我記得當年看《譁變》,真是為他扮演的魁格而傾倒。他那口若懸河的台詞功夫,震撼着觀眾的靈魂,不由自主地讓我們進入魁格形象世界中去,單是那著名的七分鐘的獨白,就把一個人物複雜的內心世界刻畫得淋漓盡致。讓我佩服的是,儘管魁格為自己辯護時,有時達到狂躁的程度,但是,你卻覺得朱旭的表演是那麼從容自若。

  儘管我對朱旭先生的表演情有獨鍾,每次看朱旭先生的戲,還有他的電影,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卻不能道出他表演藝術的奧妙,更不能給予一個準確的評價。拜讀石揮的《石揮談藝錄》,其中有一篇小文提到當年上官雲珠看過石揮演的《秋海棠》說:「石揮的演技,確實已入化境,幾幕緊張的劇情,從容不迫地表現在大眾的面前」(《秋海棠觀後:附石揮上官雲珠之答案》)。這段話,讓我終於找到了對朱旭先生表演的評語,他確實是一位在表演藝術上達到「化境」的藝術家。

  朱旭先生的每一個舞台、銀幕形象,都是那麼的性格鮮明;而每一個形象又讓我們看到了朱旭先生。他的幽默,他的率真,這是格外奇妙的表演景象。這似乎是進入表演藝術「化境」的一個標誌。幾乎所有的偉大的表演藝術家,都具有這樣的表演境界。

  朱旭的喜劇表演的特點在於,往往以喜劇來演悲劇,令觀眾於捧腹大笑之後又能引起苦澀的回味。他的一些舞台形象經他的演出,在觀眾中形成永不磨滅的印象。如朱旭在話劇《紅白喜事》中飾演的直率木訥的「三叔」,他以高超演技細緻入微、原生原態,頗受行家讚譽,因此,他當年榮獲了文化部頒發的表演一等獎。在話劇《芭芭拉少校》中,他飾演的軍火商高安德謝夫,這一個具有相當演出難度角色,但是,由他演來,從容若定,維妙維肖、出神入化。幾十年來,他不斷地探索着話劇表演藝術的秘密,從而使他的演技日趨成熟,達到了化境。

  黃佐臨曾說,石揮所演的「每一個角色就是一個個性強烈的活生生的人物,而每個人物又都含有他─石揮自己的一部分特色。觀眾看他的戲,是來看戲本身,同時又是來看石揮的。一個演員,能夠在角色身上把人物與自我融化得如此之協調,是難能可貴的,而他在眾多人物身上都取得了這種和諧,不能不說是個具有藝術魅力的、技巧嫻熟的天才的表演藝術家」(《石揮談藝錄.代序》)。黃佐臨對石揮表演的評論,揭示出表演藝術走進「化境」的秘密。

  問題的關鍵在「我」是怎樣的藝術氣質、文化教養,尤其「我」具有什麼樣的世界觀和人生哲學。如朱旭先生,在我看來,他似乎是一位天生的幽默大師,一個天生喜劇家,任何悲劇,都帶着他的幽默的視野和喜劇的透視演繹出來。而一切的喜劇,他卻看成是悲劇的。這種審美的、人生的、藝術的、哲學的態度,自然地融入他的角色。同所謂現實主義的表演就大異其趣了。

  與朱旭先生多年同台演出的楊立新說,朱旭先生「在舞台上是個有情趣的人。」一句話,道出了朱旭先生表演藝術的秘密。

  表演藝術的化境,就是一個將「我」(演員)和「他」(角色)達到最完美最契合的境界。不但將人物的性格風采演繹得維妙維肖,而且讓觀眾看到就是「我」。一個唯有「我」才能演繹出來的「他」(角色),是他人不可企及的。這種表演藝術的化境,是非本色演員所能企及的。本色演員演得也很生動,似乎也讓人看到「我」,但是,如果這個「我」缺乏足夠的文化藝術的修養,缺乏對人生、對世界的哲學思考,也只能停留在本色表演的階段。

  關於表演的化境,既是一個表演藝術的實踐問題,也是一個具有深刻理論內涵的問題。在我研究中國話劇表演藝術史的過程中,發現像黃佐臨、焦菊隱,以及表演藝術家石揮、金山、於是之,都曾經在他們表演的藝術生涯中,從理論和實踐上不約而同地艱苦探索這樣一個「我」和「他」的問題。

  朱旭先生的表演是有「我」的。關於表演中是否有「我」的問題,似乎歷來的表演大師都堅持這樣的主張。石揮就說:「文天祥中有我自己,王凱登中有我自己,同樣慕容天賜也有我自己。一個演員創造一個角色不可能沒有他自己,『忘我』是胡說。你自己會有形或無形地存在在你所創造的角色上。」(《慕容天賜七十七天記:從受胎.育成.產生.到滅亡》)。金山當年在重慶演《屈原》,他所塑造的屈原的舞台形象轟動山城,解放後,他飾演的保爾.柯察金,尤其是施洋大律師的形象,都是表演進入「化境」的創造。他在總結他的表演經驗時,同樣注意到「我」(演員)和「他」(角色)的關係。這是他在一九六一年演員的矛盾的討論中思考的一個問題,也是他重要的實踐經驗。他認為演員在演出中的「我」「自始至終是在統治着、指揮着自己,主觀上是很清醒的。」「在一些比較成功的演出中,我只覺得我的確是『他』(角色),但我的確又是『我』(演員),不論角色處在怎樣的感情洋溢或痛苦萬狀的情況之中,演員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忘掉。」「情感同理智的控制,二者在表演中應該統一起來,使演員處在一種清醒而又自我陶醉的妙境之中,這只是在『我』和設想中的『他』在情感上、精神境界上接近的剎那出現,從而得到觀眾的共鳴時,演員會感到一種創作上的滿足和幸福,這就是說,這個清醒的、理智的『我』陶醉在自我享受的藝術的『悲歡離合』的特定場合之中。」「一個頭腦清醒的要求嚴格的高明監督者。誰統治誰?演員統治角色,『我』控制『他』」(《恢復和發展我國話劇表、導演藝術的現實主義傳統》)。金山關於「我」和「他」的表演理論說得十分透徹,是他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結合對斯坦尼、布萊希特、哥格蘭,尤其是中國古典戲曲的表演經驗而得出來的。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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