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波蘭作曲家Krzysztof Penderecki以種樹為樂/ 資料圖片

　　七月上旬，我於捷克完成歌劇的演出後，順道到了波蘭的華沙和克拉科夫旅遊。原以為波蘭經歷過戰火的洗禮，城市會籠罩一層灰蒙蒙的感覺，想像中有點像柏林。到達華沙之後，我卻喜出望外。

　　波蘭人民擺脫戰爭後，努力還原城市本來的模樣。華沙不僅保留了不少中古世紀的建築風貌，還興建了新市區，城市的規模遠超過戰前。當中最使我着迷的，是市內的樹木。華沙到處長滿茂密的大樹，蒼勁清翠，生機盎然。我上網翻查資料，發現華沙市郊有超過六萬公頃的森林，城內大小花園合共七十餘個，因而贏得「世界綠都」的美譽。

　　遊走於華沙的樹木之間，我想起波蘭當代作曲家Krzysztof Penderecki。Penderecki大概是繼蕭邦後最舉足輕重的波蘭作曲家，最為人熟悉的作品當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為弦樂團寫的《廣島受難者的輓歌》（Threnody to the Victims of Hiroshima），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日本廣島市原子彈爆炸中喪生的人民。Penderecki雖已超過八十高齡，仍不間斷創作和到世界各地參與演出；幾年前曾經造訪香港，親自指揮香港小交響樂團演奏自己的作品。我看過Penderecki的紀錄片，知道他的嗜好竟然是種樹。他居住在克拉科夫附近的別墅，另設私人演奏廳。別墅旁邊有一個屬於他的樹林，種了超過三百棵樹。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的興趣是種樹，當時不太以為然，只覺得有點誇張，心想：「原來一個作曲家可以這麼富有！」這次造訪波蘭，頓時恍然大悟，明白原來樹木與波蘭人的生活息息相關。

　　Penderecki雖以種樹為樂，關於樹的作品卻不多。當我在酒店側一個公園閒逛時，腦中反倒浮現另一位著名的當代作曲家—日本的武滿徹（Toru Takemitsu）。武滿徹的音樂不如久石讓和坂本龍一那樣流行，卻無可置疑是當代音樂世界最有影響力的日本作曲家。（武滿徹其實也有大量電影配樂作品，包括為黑澤明導演的電影《亂》寫音樂；他亦曾改編Beatles的《Yesterday》為古典結他獨奏。）武滿徹成名的時間與Penderecki差不多，都是在二戰之後。武滿徹的音樂很受法國作曲家如德布西（Claude Debussy）和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影響，聽起來有點「夢幻」的感覺，可以理解為「後印象派」。他擅於把東方傳統美學與西方古典音樂語言糅合，經典作品《November Steps》便是為日本傳統吹奏樂器尺八、日本琵琶和西方管弦樂團而寫。

　　為什麼會在公園閒逛時想起武滿徹？因為他的音樂美學跟花園和大自然關係密切。武滿徹在不同的訪談中說過，他的音樂靈感主要來自大自然的各種聲音。聆聽武滿徹的音樂，就像在日本花園裏漫步。音樂的結構自由流動，跟傳統西方古典音樂講求邏輯計算的結構不同，是頗意識流的寫法。聆聽者彷彿進入一個寬敞的空間，時而乍見樹影婆娑、草木相互掩映，時而聽見風聲、鳥聲和蟲鳴交織。音樂聽起來隨意運行，不經思索，沒有刻意經營，只在意剎那的捕足。

　　武滿徹有幾首作品更直接以樹為靈感，我最喜歡的一首是為室樂團而寫的《Tree Line》。武滿徹用來辦公的山區別墅附近，有一排枝葉豐茂的金合歡樹（acacia），他很喜歡沿着這條斜路緩步而行，因為走在樹蔭之下，總能讓他疲憊的心靈得到安息。武滿徹表示：「《Tree Line》是為了向那些優雅（graceful）而無畏（dauntless）的樹木致敬。」《Tree Line》甫開始，如夢似幻的和弦徐徐前進；到了樂曲中段，有一段柔和的旋律隱約在不同的樂器間穿梭，織體內散落了帶微分音（microtone）的弦樂和木管樂素材，甚富日本傳統音樂的韻味，整首樂曲的音色和意境都異常優美。

　　關於樹的音樂，除了《Tree Line》以外，我也想起荷里活配樂大師John Williams的一首作品。John Williams最為人樂道的是他的電影配樂，但他偶爾也會寫其他作品。他有一首巴松管協奏曲，名叫《The Five Sacred Trees》，顧名思義是以樹為靈感。John Williams與武滿徹一樣，曾於訪問中表達對樹木的鍾愛：「在西方世界裏，沒有任何地方比在樹林裏有更豐富的音樂。」跟武滿徹不同的是，John Williams的樹不是日本花園裏的樹，而是古代凱爾特（Celtic）神話裏的聖樹。

　　《The Five Sacred Trees》共有五個樂章，分別以五棵不同的聖樹為靈感。開首樂章《Eo Mugna》（橡樹）是一段讓人沉思的巴松管獨奏，在木管和弦樂的襯托下，旋律緩緩上升。接下來是充滿動感的第二樂章《Tortan》（巫術之樹），巴松管與提琴部相互呼應，像是一場默契十足的雙人舞。豎琴精緻的引子把音樂帶進第三樂章《Eo Rossa》（玖瑰樹），巴松管奏出一段仿歌般的抒情旋律，似是一首古老的素歌。第四樂章《Craeb Uisnig》（梣樹）以詼諧曲為基礎，節奏非常明快，充滿激情，是獨奏者的弦技段落。終章《Dathi》（繆思之樹）以美妙的木管和聲展開，樂團不同的聲部慢慢慘入，最後巴松管以如泣似訴的旋律為樂曲作結。

　　有趣的是，《The Five Sacred Trees》和《Tree Line》曾經收錄於同一張唱片，由倫敦交響樂團演奏。唱片另外收錄了兩位當代美國作曲家的管弦樂作品，分別是Tobias Picker的《Old Lost and Rivers》和Alan Hovhaness的《Symphony No. 2 （Mysterious Mountain）》，兩首都是以大自然為靈感的曲目，有興趣的朋友不妨留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