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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西遊記》的多重面相

時間:2019-06-17 03:12:20來源:大公報

  圖:竺洪波著《西遊釋考錄》,上海文藝出版社,二○一六年

  《西遊記》被稱為「四大奇書」之一。提起《西遊記》,你會想起誰?有人會說唐僧、孫悟空。有人會說六小齡童。還有人可能會提起「星爺」大名。不過,在《西遊記》研究學界,大家會想到竺洪波,也就是《西遊釋考錄》的作者。竺洪波矢志西遊研究多年,曾出版內地首部《西遊記》學術史專著《四百年<西遊記>學術史》。這本《西遊釋考錄》是他設想中的「西遊三書」之二。該書從傳統文化、現代意識、美學本體和現代史論四個維度,進行文本闡釋和深層解讀。\胡一峰

  《西遊記》成書研究始於「五四」時期,而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西遊記》研究,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在「五四」之前,「證道」與「談禪」構成了解讀西遊的兩大範式。「證道」的潮流開啟於清初刊刻的《西遊證道書》,「談禪」則以《西遊真詮》為代表。佛道之爭,在中國歷史上是客觀存在的。而在《西遊記》中,也確有不少反映佛道論爭的描寫。比如,唐三藏在比丘國與妖道論辯、在車遲國與妖道鬥禪,再如孫悟空與虎力、鹿力、羊力三位「神仙」鬥法,皆是隱喻佛道之爭的經典場面。崇佛抑道則是《西遊記》的基本宗教傾向,取經路上幾乎沒有好道士,妖怪愛幻化的也是道士,相反,佛法尊嚴卻得到了大大弘揚。這場論爭孰是孰非,暫且拋開,但從宗教紛爭角度解讀《西遊記》,對於深入閱讀這本名著並不妥帖。

  「五四」時期,魯迅和胡適攜手論定《西遊記》的作者為吳承恩,推翻了《西遊記》作者為邱處機的說法。邱處機所作《長春真人西遊記》所記為雪山西行遊記,與演義小說《西遊記》並非一書。同時,他們又鈎沉史料,搜尋出了吳承恩著《西遊記》的不少證據。也是在這一時期,形成了西遊記研究的現代學術潮流,開了西遊記學術史之新風。在本書中,竺洪波歸納了「五四」以來《西遊記》研究的主要範式。其中包括,王國維的文獻整理、鄭振鐸對版本演化的排序、孫楷第的版本考訂、陳寅恪從佛經中考出《西遊記》人物原型、趙景深的民俗學研究,以及劉修業對吳承恩的研究等,正是諸位前賢從不同側面和視角的開創之功,令西遊記研究雖不及「紅學」興盛,但也已敷衍成學、蔚為大觀。

  慧眼看透「西遊」IP

  今天,「西遊」無疑已是個大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產權)。竺洪波這本書是一本學術著作,但其旨趣沒有囿於象牙塔,而是從文化的廣角視野,對影視乃至網絡文藝中的《西遊記》也作了一番有價值的點評。他高度肯定了央視一九八六年版本的《西遊記》,以及六小齡童對孫悟空形象的塑造;又直言不諱地指出,張紀中版本的《西遊記》特效失真、劇情乖謬,尤其是孫悟空這一角色演繹過於遜色,偏離了《西遊記》的原著精神。

  更重要的是,竺洪波沒有迴避近年來出現的惡搞西遊記等文化現象。他既對其庸俗化的欣賞趣味和不健康的價值觀念提出了批評,更深刻地指出,惡搞版西遊記「對原著的消解、顛覆作用只發生在大眾消費的娛樂性層面上,對作品的哲理、宗教、社會文化等廣袤、深邃的思想蘊藉基本沒有涉及,也即沒有指向作品文化精神的硬核:所謂『感官盛宴』的表面熱鬧遮蓋不住思想的貧乏。你別看他們表面上把《西遊記》搞得面目全非,但實際上並非傷筋動骨,只是情節上的改編、解構而已。對於《西遊記》主題和藝術精神的闡釋,還是要通過正常的文藝批評和學術研究來進行。」而且,他還提出,所謂對《西遊記》的顛覆、消解,其實都沒有掙脫開原著龐大張力的籠罩,「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應該說,這些觀點是十分重要的。它體現了一個學者的理性清醒、文化寬容和學術自信。尤其是在這個網絡文化的時代,文化欣賞者正在變成創作者。三國、紅樓等大IP也經歷着和西遊類似的命運。竺洪波的觀點不僅對於理解伴隨着《西遊記》而起的文化現象有助,對於如何理解經典及其在「傳播—接受」中的變異也同樣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發覆」之論添「悅讀」之趣

  《西遊釋考錄》是建立在前人研究的扎實基礎上的,但竺洪波又獨出己見,新說迭出,讀其書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書中對《西遊記》這部小說本身,以及小說中的人物、情節都有獨到的解讀,不乏「發覆」之論,引導我們把目光投向這部看似已十分熟悉的小說中那些不太熟悉的地方,平添了許多閱讀和思考的樂趣。

  比如,關於《西遊記》的主題,向來說法頗多。林庚認為這部書是「童話的天真世界」,而竺洪波把《西遊記》的主題解釋為「自由」,提出「《西遊記》是一部表現中國古代人民追求自由文明理想的作品,哲理和審美意義上的自由(和諧)即是作品的主題」。在這一主題確認下,西遊故事容有了新的內涵,猴王求道是「生命自由的象徵」,太宗入冥是「精神苦難的解脫」,如來造經則是「對社會和諧理想的追求」。可以說,正是自由主題的提出,使《西遊記》的詮釋得以超脫於勸學、談禪、講道乃至階級鬥爭之外,多了一份解讀的自由。

  關於唐僧的解讀也是如此。唐僧的形象,相信在大多數《西遊記》的讀者心中並無高明,甚至被郭沫若貶為「愚氓」。在《大話西遊》等解構性作品中,唐僧更成了一個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的可笑形象。如竺洪波所言:「世人讀《西遊》,皆以行者為大英雄。」但是,他犀利地指出《西遊記》的母題是「唐僧取經」。這是全部故事的核心內容和基本架構,其餘的一切都圍繞它而展開。「西天取經的主角畢竟是一位唐代高僧,而不是一隻通靈的心猿。……孫悟空和豬八戒、沙和尚一樣,都是作為唐僧的補充被逐漸添加上去的,他們只有本領和作用的差別,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沒有孫悟空,仍是帥旗不倒,尚能成『西遊』故事;倘或缺唐僧,則如釜底抽薪,根本無以言『西遊』了。」

  竺洪波進而指出,借由唐僧這一藝術形象,小說表現了一種高貴偉大的精神品格,他將之稱為「唐僧精神」,其核心是慈悲施善的胸懷。此外,還有堅定的意志和剛毅的性格。唐僧看似文弱,面對妖怪毫無招架之力,卻從內心深處顯示出一種雖九死而不悔,勇往直前的犧牲精神,極富崇高感。當他接受取經的使命時,有人提醒西天路遠,且多有虎豹妖魔,恐怕有去無回。但唐僧說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竺洪波讚嘆道:「不畏生死的犧牲精神和崇高感,才是唐僧性格的主流,也是唐僧精神的基本價值體現。」而且,這種知難而進、百折不撓的崇高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文學審美,是唐僧獨有的。我們讀《西遊記》,可能被孫悟空的童心所打動,但深讀之後則可能因唐僧強大的內心而感動。

  書中類似洞見還有不少,比如,對西遊記中的自然景觀描寫的分析,提醒讀者這些文字除了襯托取經路上艱辛的功能意義之外,還具有獨立的審美欣賞價值。明瞭此層後再讀《西遊記》,想來會別有興致。

  當然,書中還有些極有學術價值的點,似還缺乏足夠的展開。比如,「吃唐僧肉」是書中最著名的「哏」之一,如白骨精所言:「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竺洪波提出,它構成了《西遊記》審醜描寫的基本架構,如比丘國國王為治病而以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為藥引,再如玉皇昏聵、老君迂腐、如來耍奸等,都可視為「《西遊記》的另一種美學」。這是極有見地的觀點,由此申發開去,或可以書中那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妖精為對象,寫成一篇大文章,可惜書中失之簡略,讓人有些遺憾。

  中西會通與互釋

  《西遊記》是一本「西天取經」的書,其故事母體蘊含着文化交流的內涵。有意思的是,竺洪波釋考此書也寄寓了中西對話的視角。在書中,他開宗明義地指出,要別求新聲於異邦,運用「他者性」視角進行解讀,借用西方文論的新術語、新觀點、新方法,為《西遊記》研究開闢新時閾,注入新動力,取得新突破。被用來作為「工具」的西方文論理論或觀點很多,比如克里斯特娃和羅蘭.巴特的互文性理論、席勒以及人類學的「遊戲」理論、朗西埃的「文學─政治」學說等。

  其中,借用巴赫金狂歡學說所作的解讀尤為精彩。巴赫金用「脫冕」和「加冕」這兩種狂歡節的儀式,來說明文學正統與草根、高雅與低俗的互換關係。竺洪波認為,孫悟空對正統秩序的反抗首先表現為「脫冕」,剝去其偽裝,撕破其尊嚴,甚至將其打出原形。無論是三界主宰玉皇大帝、法力無邊的如來佛祖、道貌岸然的太上老君,在孫悟空的棒下和口中,都斯文掃地,是為「脫冕」;而孫悟空這個無父無母的石猴,卻建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業績,最終功德圓滿,被封為「鬥戰勝佛」,與唐僧平起平坐,完成了「加冕」。這一「脫冕─加冕」的深層結構,構成了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充分地表達了小說中的反抗哲學。

  《紅樓夢》早已成學,近年來隨着文化開明,《金瓶梅》的學術研究也漸次推開,隱隱也有成「學」之勢。竺洪波在書中則提出了「西遊學」的概念,旨在以《西遊記》作為「文化底本」對中國傳統文化作全景式深度透析。從「後記」中我們知道,在竺洪波的寫作計劃中,還有一部《〈西遊記〉學術形態學》,應該是構築「西遊學」大廈之奠基之作,不免讓人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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