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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蘇兩「文忠」:政治同道,書文雙傑/姜舜源 文、圖

時間:2019-03-17 03:17:13來源:大公報

  「宋學精神」首先是宋代進步知識分子的精神境界,「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擔當。范仲淹提倡「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於前,文天祥高歌「天地之正氣」於後,宋代士風、世風自始至終正氣主導。范仲淹對宋朝士風發揮奠基和表率作用,首先是引薦起一批志士仁人,例如康定元年(一○四○年)上仁宗《舉歐陽修充經略掌書記狀》:「臣訪於士大夫,皆言非歐陽修不可,文學才識,為眾所伏。」二是作育張載等一代英才;三是「慶曆新政」改革雖然失敗,卻開了此後王安石變法先聲;四是為宋仁宗開說時政闕失、古今治亂安危等,啟迪了後來司馬光修《資治通鑒》。

  歐陽修(編者註:歐陽修《自書詩文稿卷》中其名用脩,今人常將其名作修字,故下文統稱歐陽修)本身是政治家、文學家、詩人、史學家,又提攜引薦乃至拔擢了蘇洵與蘇軾、蘇轍父子,及曾鞏、張載、程顥、呂大鈞,培養了包拯、韓琦、文彥博、司馬光等。他提倡北宋詩文革新,開創一代文風,被譽為「一代文宗」。而蘇軾始終憂國憂民,詩、文、書、畫俱佳,其書法居宋四大書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之首,其繪畫是古代「文人畫」理論和「寫意」畫法的開創者。他任地方官多年,又作育了「蘇門四學士」晁補之、秦觀、黃庭堅、張耒等英才。

  改革受挫,兩張「小帖」證修史

  綜覽宋賢書法可以發現,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表表者,都是改革的提倡者和參與者。范仲淹是「慶曆新政」提倡者,王安石是「熙甯新政」提倡者,二位是中國歷史上著名改革家。歐陽修是「慶曆新政」積極參與者,對王安石「熙甯新政」青苗法改革措施等卻不盡贊同;蘇軾雖不贊同王安石的變法措施,但卻認同變法的實效,與王安石一直是朋友,皆「以天下為己任」。他們的文章、遺墨,不同程度反映了改革的艱辛和挫折。

  歐陽修(一○○七至一○七二年),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謚號「文忠」,吉州永豐(今江西永豐縣)人,宋仁宗天聖八年(一○三○年)進士,但仕途並不順遂,先是任類似如今機關文字秘書的九品官將仕郎。他小范仲淹十八歲,十年後的康定元年,在范仲淹等人大力舉薦下被召回京,慶曆三年(一○四三年)被任命為中書省(內閣)右正言、知制誥,成為皇帝的近臣,負責起草皇帝詔令。這一年,宋仁宗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支持下推行「慶曆新政」,歐陽是革新派得力幹將。新政首要內容就是澄清吏治,反貪腐、裁冗員,以減輕人民的賦稅負擔,針對的就是如今人們津津樂道的宋代官員優惠待遇。新政衝擊了官僚們既得利益,一年以後就被叫停。慶曆五年(一○四五年),范、韓、富等相繼被貶,歐陽修上書分辯,被貶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在此他寫下散文名篇《醉翁亭記》:「環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以滁州山水之樂,排解改革受挫的憤懣。

  皇祐元年(一○四九年),仁宗召他回朝,先後任翰林學士、史館修撰等職,與宋祁同修《新唐書》、自修《新五代史》。台北「故宮」《宋諸名家墨寶》冊中《宋歐陽修付書局帖》兩開,紙本,每開縱二十五點四厘米、橫二十九點九厘米,是他主持修史時留給書局同事的兩張字條:

  「本紀第四五定本、淨本,並分付;第六已下,如未取得,速取之,恐妨點對。來日局中相見也。修拜白。」

  「脫錯多,將定本卷子,細對淨本。候來日商量寫。」

  帖後有明代鑒賞家吳寬、書法家祝允明、文徵明的跋。吳推斷,這是「歐陽文忠公脩《(新)唐書》時審閱帝王「本紀」和「年表」時加的兩張「小帖」。這推測合情合理,像金庸先生主編《明報》時,同事們就留下不少他的「手諭」字條。吳寬進一步指出,因為歐陽修的大名,人們對其片紙數字也倍加愛惜。祝、文說:後人仰慕先賢,相望千載,看不見他們的音容笑貌,只能讀到他們的文章。如今竟能獲其手筆而瞻仰觀摩,簡直不可思議。與歐陽文忠公同時的蘇軾、黃庭堅留下墨蹟較多,唯獨他老人家的絕少。見到這兩張字條,就像與他老人家相會一場。

  《宋史》記載他生前即名聲遠揚,仁宗至和二年(一○五五年),他奉命出使北方遼國南京(今北京城),祝賀遼道宗耶律洪基繼位。耶律洪基予以格外禮遇,賜御宴時特派尚父燕王蕭孝友等四位重臣作陪,說:「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爾。」

  歐陽修因詩文名氣太大而淹沒了書名。其實他對書法乃至文字學頗有造詣,學書主張在臨摹基礎上自出新意,自己是由唐代書法家李邕學得筆法,但為字絕不相類。實際上他的書法還綜合了唐歐陽詢、顏真卿書法之長,結體有顏書的寬綽,筆勢則取歐書的險勁,潤以高遠境界、卓越才學,因而字體新麗,自成一家。無論長篇大論還是簡單便條,他寫字總不脫楷書筆意,用筆橫輕豎重,提按頓挫分明,結字嚴謹,清逸脫俗,平靜而內蘊靈動。蘇軾稱他,「用尖筆乾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膏潤無窮,後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曄如也。」正是由字跡而想到老師的人品、才思、風度。

  翰林當值,詩稿、書啟見變遷

  蘇軾(一○三七至一一○一年),字子瞻,又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謚號也是「文忠」,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嘉祐元年(一○五六年)益州(今四川成都)太守張方平,將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推薦給翰林學士歐陽修,次年正月歐陽修以「知貢舉」參與主持進士考試,考官梅堯臣薦予歐陽修,置第二名。正式入仕後的熙寧(一○六八至一○七七年)初年,正是宋神宗倚重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之時,蘇軾以政見及師門原因反對新法,被調任杭州通判三年,後調任密州(山東諸城)、徐州、湖州等地知州。元豐二年(一○七九年)到湖州不滿三月,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在其《湖州謝上表》及詩文裏尋章摘句,以「文字毀謗君相」罪名將其下獄,幾次面臨判死。幸虧王安石一句諍言:「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救他一命,獲釋後被降職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市)團練副使。元豐八年(一○八五年)宋哲宗繼位後,召蘇軾回京。與當初老師歐陽修類似,也被任命為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二人先後留下在翰林院值班的詩文墨蹟。

  遼寧省博物館藏歐陽修《行書自書詩文手稿》紙本,縱三十點五厘米、橫六十六點二厘米,為《歐陽氏圖譜序》及《夜宿中書東閣詩》兩件手稿。前者作於至和二年(一○五五年);後者作於嘉祐八年(一○六三年)。字跡受顏真卿影響明顯,落筆提按節奏分明,通篇隨意輕鬆,雖多有塗改、增刪處,仍顯得流暢自然。詩為:

  「翰林平日接群公,文酒相歡慰病翁。白首歸田徒有約,黃扉論道空無功。攀髯路斷三山遠,憂國心危百箭攻。今夜靜聽丹禁漏,尚疑身在玉堂中。」

  詩中除有塗改,詩末自註:「攻字同韻否?」顯示是草稿。詩回憶當初晚間在翰林院當值,今夜聽到銅壺滴漏聲響,疑似回到當年翰林院公署。這說明當時夜間值班住在翰林院公署即辦公室裏。

  故宮博物院藏蘇軾《行書歸院帖》頁,紙本行書,縱三十五點一厘米、橫十二點四厘米,是《宋人法書六種卷》組成部分。內容應屬當時的「書啟」,頗似如今機關簡單公文,文字也接近近代白話文:

  「此雖雲同歸院,亦不雲宿於院中。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士院為復。只是公家傳說如此,乞更批示。軾白」

  後註為辦理結果:

  「今當改雲宿學士院為複,且只依舊雲宿待漏舍。幸批示。」

  大意是:蘇軾為翰林學士時,傳說公家有新規定,當值需宿於翰林院院中,但不知是不是指翰林學士院(辦公室)。經請示,是宿於待漏舍(值班室)。蘇軾任翰林學士,在北宋元祐元年至四年(一○八六至一○八九年)期間。此帖學唐顏真卿、徐浩及五代楊凝式筆法明顯,筆致蕭散,結態隨意,與稍前《赤壁賦》有所不同。說明他同時可以寫出特色各異的書法,造詣深厚,似不經意而筆到法隨,「不踐古人,自出新意」。

  投閒置散,文學藝術臻化境

  蘇軾元豐三年到七年任黃州團練副使期間,官事上被投閒置散,但詩文、書畫卻進入爐火純青的化境。他流傳至今的墨蹟很多,台北「故宮」藏《黃州寒食詩》卷、《赤壁賦》卷,分別作於元豐五年(一○八二年)和六年(一○八三年),是其書法長篇巨製的代表作。前者為紙本,縱三十四點二厘米、橫一百九十九點五厘米,內文: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子(點去),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點去)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右《黃州寒食》二首。」

  此卷書法特色是,注重字體大小組合、揖讓進退,筆畫修短隨宜、張弛有度,如「年、中、葦、紙」諸字,最後一筆直下成一長豎;講究章法上謀篇布局,在布白、行氣以至整篇視覺,形成一特殊行間布白。直白說,當時就是當作字畫來創作的。

  《赤壁賦》卷則是文章的抄寫本,字跡大小基本統一,但文字造詣爐火純青,是我國文學藝術史罕有的集名家、名篇、名帖於一身的名作,代表了蘇軾成熟期的思想面貌、文學成就、書法風格。如今專家學者對此帖的基本描述是:結字穩密,波碟俊發,豐腴渾厚,老健蒼勁。醞釀深厚而無一點俗氣,賦文工整,圓勁雄放,題識率意,瀟灑秀逸。

  蘇軾一生書法面貌是發展變化的。他的學生、詩人、書法家黃庭堅總結說:「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唐徐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唐柳公權);中歲,喜學顏魯公(唐顏真卿)、楊風子(五代楊凝式)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唐李邕)。至於筆圓而神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

  在貶官黃州之前,蘇軾書法主要學王羲之、王獻之,繼承晉人傳統。經歷了「烏台詩案」出生入死,人生觀、書風轉變,掩卻了《蘭亭序》風神瀟灑、清俊華麗的「江左風華」,代之以質樸、硬朗、老練而不加修飾的自然筆法。明書畫家董其昌稱之為「坡公之《蘭亭》」、「宋人文字極則」。

  「偃筆」書寫,生活方式近世化

  中國人在五代(九○七至九六○年)之前席地而坐,寫字時是左手擎着紙卷,頂多是將紙張置於矮幾上,右手提筆寫字,執筆遠離紙卷、紙張,無所依憑,完全是上下、四周自由運動。就好比如今老師們在黑板牆上寫字。五代傢具由「座席矮幾」向「高幾大案」上升過渡。宋初起「高幾大案」出現,人們坐着與今天差不多的高椅子,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趴着寫字。胳膊貼着桌面,比以前運筆大大地不自由了。作為宋前期書寫方式轉變過程中的蘇軾,書法上又主張「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蘇軾《論草書》),創作上「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石蒼舒醉墨堂》),寫字時隨形就勢,於是出現之前鮮有的「偃筆」──就是單鈎卧筆,常常是拇指和食指執筆,肘、腕不大提起,有時使用側鋒,字勢稍扁微側。其直接效果之一,就是左行的撇畫撇不出去或者是較短,以及蘇書「聚墨痕」特點。

  宋代磚瓦燒造品質提高和建築科技進步,房子出簷縮短,簷柱加高,門窗高大起來,室內採光改善,桌椅傢具隨之升高。中國人陸續告別以往席地而坐的生活方式,而進入更接近今人的近世生活方式。蘇軾書法上的變化,頗富時代特徵和歷史意義。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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