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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垃圾的人類學家》——趣味盎然又發人深思

時間:2019-01-14 03:17:20來源:大公報

  圖:羅賓.內葛曾用十年時間親身體驗清潔工的生活/美聯社

  隨着冬天到來,天氣漸漸寒冷,朋友圈開始有人呼籲大家轉發「愛護環境衛生,關愛環衛工人」的微信。是的,環衛工人是城市的美容師,是他們讓城市每天充滿生機地迎接旭日,沒有他們的辛勤付出,就沒有我們整潔康樂的生活。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可能一輩子不需要向警察求援,也或許一輩子不用呼叫消防員,但是,我們每一天都需要環衛工人。即便如此,對於這個幾乎每天都會遇到的群體,我們除了道義上的尊重之外,對他們的工作真正了解嗎,能細緻地想像出他們每日的勞作場景呢?如果你對此的回答是否定的,那麼,不妨讀一讀《撿垃圾的人類學家:紐約清潔工紀實》這本書。該書以教科書式的人類學家眼光和方法,為我們展現了美國紐約清潔工群體的真實境況。雖然該書描述的對象遠在大洋彼岸,但現代社會的運作機制有相似之處,現代城市管理更是如此。因此,閱讀此書除了了解異國之外,對反觀自身也有借鑒意義。/尼 三

  閱讀《撿垃圾的人類學家》,首先被震撼的是對清潔工這一工種的細緻刻畫。比如,我們知道環衛工作是繁重的,但這種繁重的工作到底對從業者的身體提出了什麼樣的要求,又讓他們的身體發生着何種改變呢?再如,我們或許也明白清潔工面臨各種危險,但這些危險究竟來自何處?這些問題,平時似乎並不曾進入我們的視線。而在這書中,作者對此作了探究。他寫道:「環衛這件事總是和身體相關。當雙手緊握垃圾袋的手柄或易拉罐邊緣時,肱二頭肌和前臂會凸起;當身體彎曲時,腰椎骨分開然後閉合,股骨頭在髖臼底部轉動;當環衛工的肩關節扭轉、釋放去投擲一個垃圾袋或提起一捆東西時旋轉肌群會繞着肋骨轉動。」這些動作對清潔工的軀體損傷頗大,「膝蓋變得僵硬,旋轉肌群和髖關節受損,脊柱盤脫落,下背運轉不靈」。

  掃垃圾是危險的技術活

  除了生理的損傷之外,作者指出,環衛工人還面臨着被垃圾中的金屬或玻璃殘片刺傷甚至感染的風險,最易受傷的並非我們想當然地認為的背部,而是腿部,因為他們經常被要求在停着的兩輛車之間移動,「不規則彎曲的車牌邊緣可能割破脛骨和小腿」,「垃圾箱邊緣會戳住膝關節,撕裂衣服甚至皮膚。」如果不幸發生垃圾袋爆炸,那麼,一切東西都變成了彈藥,而粉末狀的物質的殺傷力尤其巨大。因此,經濟學家迪諾.朱迪在給美國勞工統計局的一份研究中說,「收集垃圾一直以來被認為是髒的、辛苦的工作」,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最致命的職業之一」,他通過計算發現,相較於所有其他被統計的工種,垃圾工作有「十倍於各工種整體水平的致死率」,因而被勞工統計局列入了「高危工種」。

  這些研究不但令人震驚而且提醒我們以更嚴肅的心態審視環衛工作。與此相應,作者對成為清潔工之後切身體會的描述,雖然語言風趣幽默卻從另一側面深化了本身的主題。作者寫道,清潔工這份工作最難的部分是「起床」,「也許是因為,人類這種動物注定就不應在每天黎明前的夜色之中起床」。而駕駛笨重異常的垃圾集運車也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有的環衛工第一次開車的時候,因為太過害怕,以至於來輪班的同伴不得不從方向盤上把他的手指掰開。還有的新員工則在十字路口抓着方向盤,手足無措,不知何去何從。

  除此之外,應聘者需要經過嚴格的入職程序才能成為一名清潔工,在他們的職業生涯中還會受到一系列約束和監督,有時候還會受到來自公眾的非議和責難。比如,2010年11月底來臨的一場暴風雪中,由於清掃不及時,環衛局被媒體認為怠工而遭到尖刻的控訴。而在作者看來,清掃積雪是紐約清潔工的一項傳統重任,沒有人敢於故意懈怠,因此事情的真相與媒體報道大相徑庭。但不管怎麼樣,這一事件依然損害了清潔工的名譽。凡此種種,都揭示了環衛工作鮮為人知的故事,提醒我們要想真正認識清潔工群體,道德的目光或浪漫的想像並不夠,還需要運用嚴謹的學術思維。

  作為一本學術著作,《撿垃圾的人類學家》的視野是頗為宏闊的,它以作者的調查和體驗為基礎,但並不局限於此,否則,它就可能變成時下流行的「非虛構寫作」。事實上,作者始終秉持了紐約城市史的視角,並在這一視角支配下處理本書的主題。本書第三部分「改革的花樣」,要言不煩地梳理了紐約與垃圾鬥爭的歷史。

  「垃圾裏的」紐約城市史

  1657年,紐約頒布了第一部街道清潔法令,禁止將「任何垃圾、污垢、牡蠣殼、動物屍體或者其他類似的東西」扔向街道或者運河裏,並規定了五個垃圾傾倒點。到了1684年,每個行政區域的治安官被授意執行街道清理法令,使得公共衛生領域的警察參與變得正規化。十年後的1694年,第一次徵收特別稅來支付街道清潔監理人的年薪。在十七世紀末,將近五千人擠進了曼哈頓,城市的種類和數量都在增加,垃圾造成的後果也逐漸顯露。1702年,黃熱病首次在紐約發現,這次傳染病奪去了五百七十多名紐約居民的生命。到了1750年,紐約通過了第一部全面環衛規章法,疲軟的街道清掃規則被強化,污染行業受到限制,嚴格的檢疫隔離措施得到施行,狗被要求必須拴住。

  1800年,紐約的人口達到六萬;五十年後,這一數字飛快地增長到了五十多萬。雖然清道夫主管這個崗位早已設立,但當時的垃圾處理還被認為是一種謀生的手段,來自貧民窟的女人和孩子們在街道上四處搜尋,「手上拿着鈎子、臂上拎着籃子、肩上背着麻袋,穿梭在排水溝之間搜尋着灰桶和盒子,排查着垃圾箱」,他們尋找任何止要不是完全沒有價值,或者只要是用過之後沒有被完全損害的東西,靠此來換取一份收入。這種「自發」的垃圾處理或許對窮人謀生有助,也或許養肥了一群工頭,但對整座城市的發展卻有害無益,截至1860年,紐約的年死亡率高達一比三十六,「在當時是世界最高的城市死亡率」。1881年雖然成立了獨立的「街道清掃部」,但局面並沒有改觀,以至於1890年有一名憤怒的紐約市民寫信給市長說:「你知道你所居住的這座城市的中心街道長期以來都處於令人作嘔的污穢和髒亂中嗎?」「街道有什麼理由如此粗野髒亂,像豬圈一樣?難道沒有足夠的掃帚、鋤頭、撮箕、馬匹和馬車嗎?難道沒有足夠的人員來操作它們嗎?或者街道清潔部是被肥皂和洗滌行業收買了嗎?」

  這種狀況終於在1895年得到了改變。這一年,內戰老兵沃林被任命為紐約街道清潔部的總長官。他把戰時經驗運用到清潔部的等級制度之中,建立了軍隊風格的層級秩序和工作紀律。他還聘請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擔任領導職位,並且對環衛設備進行技術革新。對於清潔工,沃林一方面嚴格要求,確保他們留在街道足夠久的時間來完成工作,並要求保持工具和設備質量優良、使用便利,另一方面提高了工人的月薪,又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極大縮短了原來的工作時間。沃林還發起「青少年街道清潔團」,讓孩子們成為紐約街道清潔部的眼和耳,類似於今天我們熟知的「大手拉小手」的方式,促使整個市民階層通力合作,把紐約從垃圾中拯救出來。

  中國古人說,治史須有「千百年眼」。實際上,研究現實問題更需要長時段的關照。敘述紐約的城市衛生史的這些文字,在該書中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部分。不過它的存在,給該書增加了歷史的維度。對於中國的讀者而言,雖然中國和美國的政治體制、歷史沿革和文化傳統都不盡相同,但紐約城衛生管理的演進歷程,及其反映的政治、經濟與衛生之間的關係,卻有普遍的參考意義。特別是在當下的中國,隨着經濟社會發展以及人們對生活質量要求的提高,城市養犬治理、流浪貓問題以及生活垃圾分類處理等,都在逐漸引起各方關注,此時回顧一下大洋彼岸的世界級城市走過的路,其借鑒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局內人研究者雙重視角

  該書的作者羅賓.內葛是紐約大學人類學與城市研究方向的副教授,自2006年起,她擔任了紐約市清潔部人類學顧問,在收集資料和採訪清潔工方面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她既是訪談者、研究者,又是局中人、體驗者,這一雙重視角讓這本學術著作趣味盎然又發人思考。

  在研究和撰寫這書的過程中,她查閱了無人問津的衛生局檔案,「沉浸在一個世紀的年度報告、暴風雪總結以及對馬廄、垃圾堆、垃圾掩埋場的描述中」,她還發現了一份名為《打掃》的雜誌,這是衛生局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出版的小型季刊。每期刊物內容都很豐富,從名人言論到有特殊技能的環衛工人簡況。這些都被她編織進了本書之中。

  同時,作者又以經典的「入住式」人類學研究方法,親身體驗了清潔工的生活。在十年的時間裏,她學會了駕駛笨重的垃圾車,聽懂了隱晦的行話,發現了環衛行業的規則和潛規則,獲得了可貴的直觀感受。比如,她原先就知道垃圾車很吵很危險,但是,只有真正在垃圾車邊上工作,才體會到如果不大聲叫喚,根本無法和身邊的人交流,「看着垃圾車後部的刀刃將垃圾舀入垃圾搗碎機的機身,我被它的力量給震撼了。」再如,對於清潔工在垃圾裏「淘寶」的行為,她也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另外,當作者從一個研究垃圾的人類學家變身為撿垃圾的人類學家,她眼中的世界也不一樣了。這座城市裏「熟悉的地理線路就被完全改變了」,「我看到的不是有着溫馨住所和綠化的高檔公寓區,而是綿延不斷的一團團深色垃圾袋、金屬罐、塑料盒」,她不由得感嘆道:「垃圾真是人性最平庸、最焦慮、最迷惑之際無窮無盡、放縱形骸式的展現。」

  最後,我想用一段話來結束本篇書評,這也是書中讓我記憶最深的語句之一:「垃圾永遠是垃圾。我們會死,文明會坍塌,生命如我們所知將停止存在,但是垃圾永續,它們在街道上,在我們不停豎立又不停倒下的紀念碑旁,在物質的蜉蝣間,在人心的疏離中,在我們無法遏制的欲望裏。」是的,垃圾是文明的殘骸,它記錄了文明的生命歷程;對垃圾的處理方式,又表徵着文明的發展程度。而文明無非是人性在時空中的擴展和延續,從這個意義上說,研究垃圾,其實就是研究文明,也就是研究人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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